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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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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过半,江南淅淅沥沥的冷雨竟成了雪,陈府后院紫藤架上的枯枝败叶一夜回春,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结成了交错纵横的冰棱,其余的生灵淹没了气息,给每日清晨红衣女人的吟唱腾出地方来,梅珊照旧水袖踏雪上层楼,绣花布履在雪地上踩出一道轻轻浅浅的足迹来,不细看准以为是家雀觅食,连一丝污迹都没有。
陈飞浦难得起早一回,与潜在院门口听戏颂莲撞个正着。早晨雁儿泼在门前的洗脸水结成了碎冰,颂莲脚下不稳,“哎哟”一声就滑倒在了陈飞浦怀里,桂花头油惹得他衣上都是女人香。
颂莲脸往旁边一迈,红着耳朵打帘子走进了房里,陈飞浦不敢招惹,隔帘向她赔了个不是就要走,颂莲却在屋里叫住了他。
“往哪儿去?”
“爹出门遇了些子事,我去趟钱庄。”陈飞浦紧赶着答了。
颂莲忙起身把他拉进屋里,好在火炭够足,她房里不算阴冷,陈飞浦搓了搓冻红的鼻尖,“四太太有事?”
他从不叫她“姨娘”,不比那些生了一儿半女的姨太太们,颂莲挺了挺胸脯,把碎发撩到耳后,“外头人多嘴杂,怎么在雪地里说你爹有事了。”她语带嗔怒,话梢微微向上扬声,又似情人呓语撒娇。
陈飞浦自是受用,半退到门外才回她道:“谨听四太太教诲。”
雪落乾坤静,院里连下人的碎语闲言都听得一清二楚,又怎么可能听不见她一声高过的一声婉转花腔,坐在院门口洗衣服雁儿随她哼哼着。梅珊嗓音发颤,尾音拖得极长,震醒了满天风雪给她叫好,直到天光大亮,喜儿在角楼下唤她,说飞澜少爷生病发热了,梅珊才急匆匆从楼梯洒下一片飞雪,没走到底下她便扬声道:“快去请高医生来!”
她自打跟颂莲走近,就甚少请高医生来“瞧病”了,如今再见倒有小别胜新婚之趣。可这回赶得不巧,飞澜高热不退,梅珊没心思跟他谈闲,敛了衣裳坐在床头,拿手掌不停地试探飞澜额头。好在高医生不光是床上功夫厉害,他开了两帖药叫喜儿去煎,说绝对药到病除,喜儿一出门,他就凑到了梅珊跟前。
“三太太,最近一切安好?”高医生毕竟读书人,满肚子疑惑,一出口也就只剩下一句问好。
梅珊故作不知:“有吃有喝,我有什么不好的。”
高医生讨了个没趣,拎箱子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她:“我近来听了个事。”
梅珊勉强起了点兴,起身送他:“什么事?”
喜儿端药进来时,只见梅珊脸色阴晴不定,忽而大笑,忽而皱眉,她喂药的手都不由有些发颤,流出来的褐色药汁顺着飞澜领口的绸衣一直流到了他脖子里,喜儿忙不迭地给他擦洗,梅珊却仍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
飞澜到傍晚退了烧,梅珊这才放下心来,叫下人抱他回了自己房里,复又吩咐喜儿去请颂莲来打牌。
颂莲倒破天荒的没在房里。
陈府有两口井,一口是府中人等吃水的井,她一大早就听见下人说雪势太大上冻了,这两天得省着点用。现下府中人等没一个能管事,陈佐千出门在外,大太太吃斋念佛不管俗事,只得依了卓云,由她拿事。中午厅堂吃饭,也幸好是梅珊没来,桌上的菜一点荤腥都没有。颂莲披着素色狐裘坐在第二口井旁的石桌上,紫藤架结了冰,包着枯藤的冰棱直冲下延伸着,颂莲借廊下惨黄烛光赏景,看不了一会儿眼睛就酸了,她从出生到现在还是头一遭见这么大的雪。连枯井里积下的陈年旧灰都给洗净了,颂莲总算看到了井底——白雪上多出来的颜色是梅珊最爱的一副点翠头面。颂莲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手抚着胸口,踩碎了那盆重阳时候摆下的万寿菊。
雁儿急匆匆跑过来,蹙音盖过了花盆碎裂的声音:“三太太叫去她房里打牌。”
颂莲定了定神,心脏仍砰砰跳得很快,雪上的宝蓝翠羽太过招摇,她不敢再去看那口废井。“偷男人的都死在这井里”,没由来的,她想起了梅珊说过的话。
“三催四请,您总算赏脸了。”屋里炭火够暖,梅珊穿了一身印白梅的红绸旗袍,一开嗓就端得是风情万种。
“雪可真大。”颂莲早忘了是因为什么事跟梅珊闹别扭,她掸了掸斗篷上的浮雪,又忽然想起来了:“两个人打什么牌,今儿早上高医生不是来过了吗。”
梅珊往近前走了两步,紧盯着她的眼睛:“他来是给飞澜瞧病的,你吃味了?”
颂莲不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说也不应当,早上还见陈飞浦从你房里出来。”
“你少胡说!”三两句话颂莲又急了眼,“陈飞浦好歹也叫我一声四太太,到我房里喝两杯茶暖暖身子怎么了。”
“这也就是我看着了,要给卓云看见,你能站在这儿解释,早给人扔井里了,要不就浸猪笼,你自个儿选。”梅珊故意吓她。
她话刚落,外头就闹出了些声响,颂莲打了一个哆嗦,赶紧跑到梅珊跟前坐下了,方才废井里传出的那股腐朽气息和妖异的色彩还萦在她心头不去,她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一口喝了,说想看看梅珊那副点翠头面。
“太太!”喜儿惊魂不定地跑了进来,“猫、猫死了!”
在颂莲进府之前,梅珊就养了一只猫,比飞澜还像她。
提灯照到井口才勉强能看清,那只猫洁白的毛发融进了雪里,永远与几十年来在陈府投井的一众女人们作了伴,只剩下一双玻璃珠子般的蓝绿眼睛在暗夜里生光,似是不肯瞑目。颂莲不由抓紧了梅珊的衣角,这回,她耳边不止有人声,还多了猫叫。
“今个只见过四太太来这井跟前。”井边看热闹下人的一句话把她拉回了现实,颂莲如坠冰窟,拽着梅珊猩红斗篷的手都被冻得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