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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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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若飞来的时候,白兰正在图纸上计算着。他走进来,穿着白色的军装,帽檐把好看的眉遮了大半,但一双深邃有神的眼还是露出来。
白兰只觉得他像一只飞鹰,穿越翻涌的云海,直到她面前。对视的片刻,白兰恍惚又看到了陈天阔的眼。他的眼中有辽阔的海天、成群的飞鸟,还有迤逦的云霞。
“白兰?”
关若飞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放下手的那一瞬间,陈天阔的脸终于变回了关若飞,白兰这才清醒。
“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关若飞摘下帽子看她:“刚好有机会到这边来听个报告。识君说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
“我这儿忙得很呢,”白兰收拾着桌面上的东西,“K13要改舰载机了。”
“再忙也要休息啊。”
白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沉默片刻,抬头悲戚看他一眼:“我睡不着。”说话的时候,被暂时搁置的痛苦又伴随着呼吸从心口剜出来。她又立刻低下头整理材料,泪水砸在手背上,她就飞快地用另一只手抹去。
关若飞看她这个样子也很难过,他能看见多年前何煦出事时那个坐在训练场的台阶上迷茫的自己。手里无意识地攥紧帽子,天边霞光灿烂,而他在晚风中看着那些个还在跑步的身影,痛苦又压抑。他不知道那些人里,哪一个是何煦,哪一个是他自己。
“白兰,”他只能这样说:“我们这一行业,在从事的时候就预想过这种结果。”
“我懂。我也知道,他跟我说过,他想过无数次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她说着,已经哭出来:“但是,放下一个人有多难?除了忘记,我想不出还能怎么做。可是那样太残忍了,一点一点把一个人从自己的心里移开,用另一个人一点一点代替他原来在的位置,那太冷漠了,我真的做不到,我也不想要那样做。”
白兰泣不成声,关若飞安静地听她终于全部爆发的累积了多日的情绪:“天阔只是一个短暂的痛,等这段时间过去了,还有几个人能记得他?我真的不想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存在过。无人知晓的英雄谈什么永垂不朽?”
关若飞一把抱住了白兰,这个他看着长大、几乎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的孩子终于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放肆地大哭起来。关若飞只觉得她的眼泪透过厚实的军装直往他心里撞去,他的心也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只能仰着头看向天花板,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他不能再理解白兰,他也有同样想要留住的人,他也害怕那个人在这世间就如鸿影雪泥,过了就过了,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那个人再也不会驾驶着战斗机在他最想要守护的天空中徜徉了,他也再也不需要自己的保护了。就像陈天阔,再也没有机会驾驶我国自主研发的预警机低空飞过航展的观礼台,听掌声雷动而洋洋自得了。
可是他竟然有些不忍,不忍强迫白兰放下内心的伤痛。因为他知道,忘掉比记得更痛苦。
他低头替白兰擦掉眼泪,声音也有些颤抖,“他不会被忘记的。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祖国不会……不会忘记我。*”
关若飞把门轻轻合上,何长豫正在门口等着,见他出来,低声问:“怎么样?”
“哭了一会儿,现在睡着了。”
何长豫长出了一口气:“睡着了就好,她这几天跟机器人似的,怎么叫都不肯停下来。”
“何伯伯,谢谢您。”
“哪儿的话,就算她不是老白的女儿,总还是我的属下吧?你来了也好,小莫都劝不住她。”
“她睡醒应该就没事了,不过这段时间可能要麻烦您多照看照看她了。”
“我会的。对了,你被挑上了?”
如此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关若飞却听懂了。他微微笑了下:“是。”
“好……”何长豫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有水光闪过:“煦儿曾经跟我说过,若你成为飞行员,一定是最优秀的那个。”
“我比不过煦哥,”关若飞的目光往别的方向闪躲,仿佛在掩饰自己的痛苦:“我永远都比不上他。”
“不,你能上舰,就已经比他厉害了,”何长豫安慰他,感慨着:“那时煦儿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成为舰载机飞行员,却没想到这么快这一天就要来了。”
关若飞的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我并不是比他优秀,我只是比较幸运。
幸运能等来这一天,而何煦却无缘。
平复了起伏的心绪,关若飞给何长豫敬了个礼:“您放心,煦哥的梦想,我会替他完成。”
眼前的青年如月光下淙淙的流水一般清明透亮。何长豫忙抬起手将他敬礼的右手放下,才发现关若飞的眼中确有当年何煦的神采。既有一跃冲天的锐利锋芒,又有承载碧空的温润沉稳,还多了一份孤傲与执着。
他如今也和那年的何煦一般大了。
何长豫有些恍惚,想起多年前,他和妻子送何煦到汽车站坐车归队。明明都已经走出好远了,何煦却突然停下,转身,朝着他俩的方向,极郑重地敬了一个礼。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何煦。
“好孩子,”何长豫的眼圈红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再次重复:“好孩子……”
同何长豫告别,关若飞心里有点不安,知道自己掀开了这位伯伯内心深处的伤疤。离开时他的神态像又老了七八岁,关若飞记得,何煦出事的那年,他也曾见过这样的何长豫。
那时他刚上高三,空军来他们学校招飞,他已经通过了选拔,只要高考成绩合格就行了。可当时白兰被学校里的几个男生欺负,莫识君又考到了外地的中学,关若飞只能每天都跑去接送白兰,却没想到几个男生竟然敢动手与他打架。
好在关若飞学过一些拳脚,总算没落得下风,但挂彩总还是不可避免的。
灰头土脸嘴角乌青的关若飞紧拽着泣不成声的白兰坐在操场的台阶上。白兰拿着药往他脸上涂,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他就呲着牙笑:“没事儿,别怕。”
可当真吗?
他不由自己停下来安慰白兰,甚至这段时间以来他讲的话都不及这个时候多。因为他怕,怕自己一静下来,恐惧就从身体的某一处向外蔓延,无法遏制。
他不能出事。何煦已经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尽管消息曾被全力封锁,但流言蜚语还是传播开来。尤其是何煦母亲每日红肿的眼、父亲迅速变白的发,和两人老去的惊人的速度,都让他清楚地感应到什么。
何煦不会再回来了,他明白。可他还是想留住他,为这,他便必须穿上这身军装。而为了穿上这身军装,他的档案里就不容留下任何污点。
万幸的是几个男生再也不敢纠缠白兰,这场风波也就不声不响地平息了。这事被莫识君知道以后,他还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打架这种事不让我来,你不仅不仗义,而且还傻!”语气里是担心影响他政审的心有余悸。
关若飞走出办公楼,阴暗即刻被迎面洒落的阳光驱散,他大口呼吸,冰凉的空气猛地灌入他的胸腔,刺痛感覆盖了原本的窒息感,却让他好受很多。
抬眼看天,澄澈的蓝空万里无云,却有飞鸟经过。那是一只巨鸟,银漆的铁壳有些旧了,折断翅膀的地方却有新的洁白无瑕的羽翼伸展开来。然后它渐渐透明了,只剩下一个影子,向着太阳的方向,缓缓飞去,直到凝成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