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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

  •   深山小村古朴的宁静被长鸣的成队警车打破。这偏僻之地鲜有这种场面,引得不少人出门张望。

      警车最后停在了一幢白色的平房前,院子里还有铺了一地的正在晾晒的稻米。从第二辆警车上,下来一个将西装穿得齐整的青年,慢步向门口乘凉的老人走去。长时间高负荷的工作加上近来的打击,使得这个不过三十的男子看起来已有四十。他的面色有些苍白,整个人看起来消瘦又憔悴,紧紧捧着黑色盒子的手骨节分明且用力着,却掩藏不住他的情绪。

      不能哭。莫识君紧咬着牙齿,下颚两旁也僵硬地鼓起来。在这个失去了支柱的家庭面前,他只有坚强,才能承受住那些承受不了的失声痛哭。

      可是为什么,那种又钝又锋利的痛还是狠狠从他心底往外撞去,不由分说,逼得他几近无法喘息?

      现实往往与预想不同。当做在车上抱着那方冰冷的瓷盒在盘旋曲折的路上缓慢行驶时,莫识君曾设想过无数种与老人相见的情景,但当老人只是默默地抱着瓷盒擦眼泪的时候,他还是不知所措,又或者……无地自容。

      陈天阔的家因为陈天阔的关系算是这个村子里条件最好的了。房子里的物件不多,但极为整洁,整洁得有些空了。这间清冷的房子里在几年前还住过一个永远保持着希望与朝气的年轻人。他是这个村子里为数不多走出大山的大学生,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个飞行员,更是眼前这个哀恸到平静的老人仅有的孩子。

      思及此,莫识君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刷地流下来。

      他向老人表明任何困难他们都会想办法解决,老人只是抱着那小盒子不肯放下。

      在她的房间里有一只木箱,那只木箱存放着陈天阔自小到大所有的荣誉。他的母亲将它保存得完好,思念孩子的母亲每天都要把儿子的奖章拿出来轻轻擦拭。有的奖章已经保存很久了,可拿出来还是发亮的不染纤尘的模样。

      莫识君把白兰托他送来的钱和照片以及825工作室凑出来的钱,交给了陈天阔的母亲。老人接过照片,干巴巴的手指抚过照片上陈天阔的面容。

      其实从陈天阔的年龄上判断,他的母亲应该不会年纪很大,但也许是一个人拉扯孩子长大的缘由,她的脸上布满皱纹,手指也黄黄的,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胖了……”她依依不舍地摸着那张照片,又望向案几上陈天阔上大学之前拍的照片,似乎是在回忆他究竟有几年没过家,来来回回地对比了一会儿,又问:“你们那儿吃的可好吧?”

      莫识君的心脏骤然紧缩,如此平常而又简单的一个问题,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一看就是个好姑娘。”老人将信封推回给莫识君:“还好他们还没结婚……阔儿既然已经走了,就叫她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吧,别再记着我了。”

      莫识君鼻子一酸,想要开口说话,但声音要发出之时,喉头却干而艰涩。他的脸湿漉漉的,却不敢用手去擦,吸鼻子的声音也尽量放轻,怕自己崩溃的情绪再次影响老人。

      萧逢纪暗地里拽了拽他的手,又对老人说:“这些是我们的心意,阿姨,您就收下吧,好好照顾自己。”

      “我在这里住着哪儿能用上这么多钱啊?你们就放心吧。”

      莫识君同萧逢纪对视片刻,对于老人的执着有些不知所措。萧逢纪拉住老人的手:“阿姨,我们真的想做点什么。”

      老人拍了拍萧逢纪的手:“那……能不能让乡里给出份证明?我们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车来过了。”

      她指了指外面的警车。

      萧逢纪还有些不解,莫识君立刻明白了,他转身背对老人,眼泪再次抑制不住。哪怕是在多年以后,每每想起老人的这句话,他都会忍不住红了眼,眼眶像被针扎一样地疼。

      “让乡里给出份证明,证明我的孩子是为国牺牲的……而不是……出了什么事。”

      回程依然漫长。莫识君把嘴唇咬得发白,他的双手放在腿上,以一种极端正看着却难受的姿势端坐着,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向车窗外望去,蜿蜒的山路一眼望不到尽头,荒凉的山腰被侧面视野的局限隐去大半。在那一瞬间他竟然有一个疯狂又自私的念头——如果这辆车翻下去多好。

      如果我死了多好。

      他发现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懦弱终于被掘开,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地让逃避代替了他脑海中所有的念头。

      他不由得攥紧了一只小小的荷包,那是白兰托他向陈天阔的母亲要的一小份陈天阔的骨灰。恍惚间,莫识君竟看见陈天阔的脸。这个青松一般的青年显出少年才有的青涩,红着脸问他:“识君,我可以追求你妹妹么?”画面一转,转到白兰腼腆又欢欣的脸上:“我的确是喜欢他。”

      接着,是初入Q40工作组时,组长侯海平和蔼又意味深长的话:“这个责任落在我们肩上,我们既要担得起,也要担得住。”

      然后,是首飞成功的那天飞机落地后所有的工作人员冲向飞行员激动得落泪的情形,那天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离成功那么近、那么近。

      最后,是他这几日以来见到的无数失去至亲的那些家属们的脸,他们悲痛欲绝的神情、哭号到沙哑的声音,在这一瞬间一齐在他的脑海里重复闪现。

      “让乡里给出份证明,证明阔儿是为国牺牲的……而不是……出了什么事。”

      低声的啜泣伴随着车在崎岖山路上慢行的起起伏伏。莫识君只觉得强烈的钝痛感慢慢挤掉了他胸口所有的空气。他睁着眼用力地呼吸,渴望爆发以洗刷心中沉闷的情绪,可终究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莫识君的意识渐渐模糊了,只觉得那份骨灰竟在发烫,灼热的感觉透过手心一直蔓延到他的全身。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还反复想着同一句话。

      如果死的是我多好。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莫识君想起身,手就碰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那是白兰的脑袋,应该是照顾了他一个晚上,趴在床边睡着了。

      抬手轻轻把她额前的碎发别到她耳后,撩起发时就看见她一双的眼红肿着,眉头微蹙,他知道,哪怕睡着,她也不能放下陈天阔一秒。

      才不过几天时间,这个爱漂亮的姑娘就憔悴许多。总还记得在白兰的父亲的葬礼上,那个穿着素衣懵懵懂懂的孩子。他母亲与白兰母亲是好友,葬礼当日一直在现场扶着几近晕厥的白兰母亲。而他就站在一旁陪着白兰,那年白兰九岁,已经能读懂生死,她拉一拉莫识君的衣角,问:“哥哥,我爸爸不会再回来了对么?”不等他回答,白兰已经涕泗横流。他就在一旁拿着纸巾替她擦去源源不断的眼泪。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长白兰几岁,就有长几岁应当承担的那份责任。

      正想着,门被轻轻推开,是萧逢纪提了东西进来,见他醒来,一脸惊喜。莫识君立刻抬手放在嘴边示意他轻点,但白兰还是醒了。她感觉到额头上枕出了一道红印子,抬手遮了遮,问:“哥哥,你醒了?”开口的头两个字竟然发不出声音。

      “哥哥对不起你……”

      就好像很多年以前,他被白兰的班主任批评的那一次,因为他的严厉而被吓哭的白兰也这样微低着头,不敢看他。

      记得那时他在一旁僵了片刻,最终还是心软,过去擦掉了妹妹的眼泪,反复地对她说:哥哥错了,哥哥不该这样说你。

      “哥哥没有照看好他……”

      像所有的家属一样通情达理,白兰接过那袋骨灰攥在手心,摇着头说不能怪你们。

      可这种话是多么没有力度。反向的安慰令他更加自责,像咽下了慢性毒药,每一次呼吸都是凌迟。

      莫识君想抬手把白兰拉进怀里,最终还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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