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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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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识君在偏门的台阶上找到白兰。秋夜的风凉,她只穿了一件单衣,捏着自己的手指,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刚刚研究生毕业就一腔热血来到这里,参加的第一个项目就要下马,自然不好受。
莫识君轻轻走过去,把外套披在她的肩上,也在台阶上坐下:“K13要下马了?”
白兰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研究自己的手掌:“没有,哪儿的事。”
“消息都传到我们那里去了,这怎么说变就变?K13不是才立项不久吗?”
“说是E国愿意将S17出售给我们。你知道,哪怕我们研制K13成功,也未必能超越S17,所以……”
莫识君见她又是叹气又是沉默,却提起另一个人:“在航空航天博物馆,你有看见煦哥么?”
白兰看向远处,路灯下,树叶和行人都在微凉的风中影影绰绰。半晌,她才开口:“看到了……
“我对煦哥的印象并不深。每次他回来若飞都要缠着他说要学飞行,我倒接触的比较少。我之前跟若飞提起他,他还是一副没走出来的样子,看来煦哥的牺牲给他的打击真的很大。”
“我只记得那时二哥嫌我麻烦不愿意带我玩,何煦哥哥就对他说,‘要成为一个强大的人,就要学着保护比自己弱小的人’。真是惭愧,何煦哥哥那么好的人,我站在展板前看他的相片时,却怎么也想不起他当年的样子了。”
“其实你也不必自责,煦哥走的时候你才多大,而且煦哥出事以后何伯伯一家也很快搬走了。”
“哥,你说,会不会一切都是假的,何煦哥哥只是再执行完任务以后改变了身份和姓名,躲在我们身边的某一个角落幸福地生活着?”
莫识君也曾这么想过,关若飞也曾这么想过,可是越这么想,心就越痛。
“所以啊妹妹,”他一本正经地看向白兰:“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希望,也不能放弃。我们再也承受不起失去第二个何煦了。”
“我不同意。”
这是在关于K13的工作会议上。被列举出的应该立即停止K13研制工作的理由无非也就那些——我国相关的产业落后,还不足以支撑研究;缺乏相关领域的研究经验;自研时间周期长,产品性能无法保证;E国与我国的购买合同已经签订,我们很快可以得到现成且性能可靠的产品……
竟是满堂寂静,周围的人也不知是赞同还是沉思,无一人反驳。
打破沉默、提出反对意见的是一个沉稳如古寺鸣钟的声音,来自会议室的左侧首席。
“我不同意,”一向负责辅助工作的何长豫站起来:“我想了很久,我也知道上头已经同意了这个提案。但我还是要说。我想提一个人,这个人也许在座的各位也都认识,他叫何煦。”
“何煦”这个名字像一个禁忌,何长豫一提,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气氛也凝固起来。
可他仿佛没有意识到,仍一字一顿道:“我想,就在十多年前,应该还有团队拿他用生命换来的几份数据进行过短暂的研究。”
“这么多年了,没有人提起他,可并不代表,没有人记得他。”他的声音有力地掷在每个人的心上,“他的离开不仅是所有军人的痛,也是每一个航空人的痛。哪怕当初何煦驾驶的K7再快一些、再灵活一些,可能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但我知道,何煦并非没有想到这个后果,只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要这么做,这是他作为一个军人实现自己价值最悲壮的方式。”
顿了顿,他平复了自己越说越激动的心情,才继续说:“而我们应该做的,是不要让他白白牺牲。这些技术如果我们不能自己突破自己掌握,一直依赖着别的国家,谈何摆脱控制?若将来还有更先进、更具威胁性的机型入侵我们的领空,我们难道还要送上更多的何煦吗?”
话到此处,李鹄给了何长豫一个制止的眼神,“过分了,长豫。我们没有人希望看到这个结果。”
“过分吗?我不觉得,”何长豫的苦笑中带着太多的不甘与痛惜,“我只是站在每一个飞行员的父母的立场说这些话。如果你们知道何煦是我的儿子,你们还会觉得我过分吗?”
突如其来的坦白让压抑的会议室如遭雷击。谁也不曾想过,这个瘦瘦的、两鬓斑白的工程师,竟然是多年前牺牲时震惊全国的飞行员的父亲。
李鹄讶异地起身,这个在K13立项之初主动申请从北京赶到这里来的同事,原来背负这这样沉重的秘密。
他想说些什么,但又被何长豫制止。
何长豫的声音像忽然苍老许多:“不必安慰我,捐躯报国本就是何煦作为军人的责任。我只是不希望……因为战斗机的落后,让我们的国家损失更多优秀的飞行员,让更多的家庭失去他们的至亲骨肉。”
“我同意。”说这话的竟然是刚刚做停止K13研制工作报告的李鹄,他当初接到这个命令的时候,心里也有诸多不甘:“在座各位都清楚,现下的情况,一架自主研制的先进的战斗机对于我们航空工业甚至是整个国家而言有多重要,不能让这个希望夭折在我们手上。”
会议室里的人开始接连表态。
“E国愿意出口S17给我们,就是认准了我们吃不透它们的气动设计,以后还会依赖他们、受制于他们。为这,我们也必须打一场漂亮仗,也给自己长长脸!”
哪怕一无所有,哪怕再难再苦,都不能放下。
“好,”李鹄整理了大家的建议:“我和长豫今晚加班,马上打报告,留下K13!”
何长豫看着眼前七嘴八舌讨论着各种方案的人们,心里酸涩地感动。K13凝聚了他们太多的心血与寄托,甚至承载着几代航空人的梦想,更可以说是所有国人的期望。
他坐下来,手收在腹部,不自觉拧紧了手里的笔。
K13,K13……
他望着加入讨论出谋划策的白兰,她的眼里是同年龄的年轻女孩里少有的执着与坚毅。女孩面部柔美的线条变得更加立体,未涉世的纯净的双眼也变得更加深邃,周围的环境忽然换了,宽阔敞亮的会议室变得狭窄逼仄,被漆得光滑的实木会议桌也变得坑坑洼洼。
灯只剩一盏了,挂在自己不远处的上方,明晃晃的。灯下站着一个人,白兰的高瘦和坚毅大概都来源于他——她的父亲,白一仞。
这是定格在何长豫心里的画面。十多年前,在一个破旧得几乎四面透风的小楼,十几个人围着一张小木桌前,声泪俱下地讨论着如何能留住N10。
N10下马的时候,连试飞的油钱都拿不出来。白工悲愤难抑,加上常年劳累,很快病倒,不久就过世了,只留下九岁的女儿和她的母亲守着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家。
会议室里的慷慨激昂让何长豫回过神来。手心里都是汗,他不动声色地往衣摆上擦了擦,这才惊觉,他有多怕留不住K13。
“又在研究何煦?”
声音来自后方,关若飞先是一惊,立刻反应过来是队长杨千立,转身敬了个礼。
杨千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像对他很感兴趣,从第一天你来,我就见你在看他。”
被道出了心底的秘密,关若飞有几秒不知所措,随即坦然承认:“是的,他是我小时候就认识的一位兄长。那时他太优秀了,我总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杨千立示意他往外走,远处还可以看见夜航的战斗机升空,像一道道腾起的光:“他的确很优秀。我听说当初你父母并不赞同你来我们这里,你来也是因为他?”
“我想变强,自然要来强的地方。他也是一部分原因……”关若飞顿了顿:“当年我和他约定过,有一天我成为了飞行员,要给他当僚机。”
“这么巧,”杨千立看似轻描淡写地:“我就是他的僚机。”
关若飞瞪大了眼:“您……您从没提起过。”
松一口气,杨千立却还是有百般悲愁凝在眉间:“这没什么好提的,说出来,大家都难受。”
杨千立仰头看向夜空,那茫茫夜空的浩瀚繁星里,也许有一颗是他曾经的战友。
“当时我们的战斗机只有K7,A国的鹰-3根本就不怕。它常常肆无忌惮地折返进逼,我们的拦截也相当吃力。那天的飞行过程中,何煦已经逼得鹰-3没法正常左转了,无论是从前的经验还是按照飞行常规鹰-3都应该罢手了。可它突然执行转向,何煦难以避让,两机相撞。K7的垂直尾翼直接被鹰-3左翼外侧的螺旋桨打成了碎片。”
鹰-3作为四发大型侦察机,相撞也只是左翼外侧发动机受损;而K7是单发单垂尾战斗机,何况垂尾还被打掉,很快失去了偏航稳定性。
何煦就像折翼的飞鸟一般消失了。郎朗碧空和广阔海疆上,只剩下杨千立悲戚的呼叫声,但那个人再也不会回答了。
鹰-3未经允许降落在我国机场的时候,早就等在机场的战友们恨不得撕碎了从鹰-3上走下的机组成员,可这群人在短暂的交涉后被释放归国,竟然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
何其可悲!
关若飞只觉得喉头艰涩,开口的时候连声音都是沙哑的:“他们实在太过分。”
杨千立的脸色发白:“一个国家强大到一种地步,规定的遵守对于它而言就变成了‘想’与‘不想’而不是‘必须’。更何况……我们会为损失一架K7而痛心疾首,可鹰-3的损失对他们来说却无关痛痒。”
“他没有尝试跳伞?”
“他跳伞了,携带的染料也在海面上染色了,可海军救援队赶到之后,还是没有找到他。”深吸一口气:“出动了那么多飞机和舰船,搜救兵力达两万多人次,甚至还有热心群众自发组织去找他。我那在救援直升机上的兄弟说,在空中都能听到喊他名字的声音震耳欲聋。”
似乎是想安慰关若飞,杨千立的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这小子从前就张扬,也算是名垂青史了。”
可他说得越轻松,气氛就越是沉重,刚想做出笑的动作,杨千立的眼睛里就已有泪花,“那时候我还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有更厉害的战斗机啊。何煦总是胸有成竹地说:‘会有的’,好像他就是设计师似的。现在E国出售的S17马上要到了,但……”
尽管不提,但何煦总归是藏在心里的一道隐隐作痛的伤疤,无法痊愈。杨千立抬手捻去眼角的泪,才重新看向关若飞:“说来,他也已经离开十多年了。我知道你放不下他,我们没人能放得下他。可你是变不成他的,你不该拿着个一直困着自己,强迫自己每时每刻都记得。”
关若飞神色凄然,但眼中却是笃定;“队长,你有没有在心里认定过一个人?你把他当成榜样,你想像他一样无所不能,你一直以来的努力就是能离他站的地方更近一些。如果有这么一个人,那么这个人是男是女、大你多少、活着还是故去,又有那么重要么?”
这么多年,每每想起何煦,他的心里就有一种近乎悲怆的痛。无数次起飞升空,无数次驱逐外机,无数次徜徉在苍茫壮阔的山河大地。无数次他眺望海空,天水相合恍为一体,他多希望能在碧空中再次看到这个人,可终究是不能的。他曾于师里的荣誉墙上看见过何煦,照片里他一丝不苟,双眼中却煜焓着自信的笑意,依旧是多年前月明风清的样子。
不知不觉他都已经长到何煦离开时的年纪了,可却从不曾放下半分。何煦永远年轻,除了活成他的样子,关若飞再也找不到第二种记住他的方式。这个在他成长的道路上如光一般存在的兄长,在他的人生里引着他走上他最喜欢的道路的兄长,他只能偏执地用自己的方式留住他在这世间存在过的痕迹。
杨千立一怔,猛然间鼻头酸涩,双眼又干又疼。
“谢谢你。”
为什么突然道谢?关若飞不解。
“我从前只觉得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处处是青山。今天才感觉到,英雄也是需要被记住,而不是仅仅写在纸上的。并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当我知道还有人记得他的时候,我心里就会宽慰许多。只要还有人记得,他就没有完全从这个世界消失。”杨千立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若飞,舰载机飞行员的选拔即将开始,去报名吧,那是他的梦想。”
看到关若飞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杨千立十分满意,“好了,回去吧。很晚了,明天还有任务。”
青年转身离开,他瘦削的身影是漠北不惧风沙的白杨。他的身影渐渐与多年前清辉般的人重合,在暮色中越来越远了。
杨千立用力眨了眨眼,再看,还是当年的人。
他闭了眼,眼球酸软潮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