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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将军垂头请辞官,天子抬首释心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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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堆起了薄薄的雪,本不该这么快便有积雪,大概是皇城的地面太冷了,皇城的空气太冷了,皇城的人心太冷了。十三跪在冰冷的地上,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又冷又害怕,怎么会这么冷呢?十三知道是上面人冰冷的目光射在他身上,让他从心底升起寒意,升起惧意。十三吞下一口唾沫,他想要先说话,他想要请罪,可他不能先说话,他是个无关紧要的奴才,怎么能比主子先说话?朱瞻基宠幸过他又如何?十三不敢以此自傲,不敢以此为挟,他终究是一个随时可以被丢弃的奴才而已,他不是赵杰,朱瞻基喜欢的也不是他,一个替代品而已,哪里有发言的资格。
朱瞻基抬起冷眸,眨眼之间便把叹息吞入喉,他是贤明正直的君主,他是仁德宽厚的天子,他是名垂千古的帝王,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合乎法度,合乎礼仪,合乎民意。朱瞻基终于开口道:“你很机灵,以后待在东厂不要回来了,毕竟幕后主使是皇后,赵杰也不会太为难你。”
十三瑟缩着退出了御书房,他确实机灵,要不是他当时把所有罪名推到皇后身上,他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朱瞻基才是幕后主使,十三想不通为什么朱瞻基会和赵杰一起回来,可无论怎样,他以后都不能出现在赵杰面前了。十三深呼出一口气,看着口中升起的白气很快消失在空中:“十四,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十三瘦弱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长廊的尽头,没多久便有一个身影跟了上去。十三再也没有出现在皇宫里过,可东厂里也没有一个叫十三的。只是那夜的雪地上现出一片红色,又很快被积雪覆盖,连同那些秘密。
皇宫最留得住秘密,也最留不住秘密。今日我跟你说一句,明日宫墙内外便人尽皆知,可说的未必就是我告诉你的那句。今日我未跟你说一句,明日宫墙内外便谣言四起,可说的或许就是我不想告诉你的那句。十三的消失不是个值得人在意的秘密,甚至连个注意的人都少有,可有一个人却注意到了,并且十分在意。
赵杰今日进宫是莽撞冲动,也是深思熟虑,为了云裳他来要人确实莽撞了些,可将军夫人半夜被人威胁伤害,将军进宫和皇上商议未尝不是个成熟的举动。赵杰已经知道十三不见了,他皱起了眉头,他并不是很相信十三的话,他甚至不相信幕后主使是皇后,可如果不是皇后,谁能叫得动大内侍卫?成恩并不是一般的侍卫,他是朱瞻基的大内侍卫总管,幕后主使还能是谁?赵杰心里清楚,那日朱瞻基要跟他一起回将军府,不是担心他,是担心成恩和十三的任务。
赵杰低垂着头,显得落寞,他感到深深的无力。朱瞻基看着赵杰,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公子,他只是一个任人宰割的阶下囚,他朱瞻基的阶下囚,被将军这个头衔困住的囚徒,被天下之主困住的囚徒。朱瞻基看得出赵杰的心思变化,在他知道十三不见的时候,那颓废便渐渐显了出来,那颓废来自于对事实的猜测和印证,赵杰明白幕后主使是他。朱瞻基微微吸了口气,他不知道该用何面目面对赵杰,可不管怎样,他终究是不想失去他的。
赵杰突然跪了下来,道:“微臣赵杰请辞,求皇上允许我解甲归田。”
朱瞻基眉头轻皱道:“好好地,怎么又提此事?你永远是朕的将军。”
赵杰磕头不起,道:“将军一职关乎江山社稷,赵杰无能,难当大任,求皇上允许我解甲归田。”
朱瞻基清楚赵杰的决心,道:“若是为了你夫人一事,你大可放心,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朱瞻基把案上圣旨扔到赵杰面前,黄绢布散了开来,“明日上朝,我便废了皇后,打入冷宫,她以后再也不会有别的心思。”
赵杰睫毛微颤,额头仍旧磕在地上不动,道:“皇后乃一国之母,母仪天下,定是赵杰有错,求皇上收回成命。赵杰实在无能,难当镇国将军大任,求皇上允许我解甲归田。”
朱瞻基握紧了拳头,看着下面跪着的赵杰,眼神中一闪而过杀意,他是江山之主,他是天下之王,赵杰怎么敢三番四次忤逆他!眼神中的杀意凝聚又散开,他是天子,所有人都敬他如天,畏他如神,可他终究是个留着凡人血脉的人,不是天神。朱瞻基感到了帝王的孤独,赵杰的存在让他可以当一个自在的人,赵杰忤逆他或许是对的吧,因为他在赵杰眼里只是一个站在权力顶峰的男人,没了手中的权力,他便只是一个普通人。赵杰怕的从来不是定人生死的权力。
赵杰只怕一样东西,朱瞻基知道,他终究是不想失去他的。朱瞻基沉沉开口道:“我保她一世平安无虞。”
赵杰的后背抖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仰望朱瞻基。朱瞻基重复道:“我保她一世平安无虞,换你此生忠心不改。”
赵杰的心安定下来,朱瞻基承诺他了,尽管这个承诺要他一辈子困在皇宫,可只要云裳好好地在他身边,他已经心满意足了。朱瞻基的要求并不过分,他只是要赵杰把命留给他,要随时可以见到他。朱瞻基笑得无奈苦涩:“你的心、你的情都给她了,给朕一条命,并不过分,我不是要赵杰的命,只是朕的镇国将军本该为朕卖命。”
赵杰重重磕头道:“微臣谢主隆恩。”
朱瞻基叹口气道:“你我哪里需要如此客套。”一声叹息,叹出了帝王的无奈与悲凉,还有最后的不舍与念想,“从今以后,君是君臣是臣,你可要细心办事,不要落人话柄,朕不会徇私枉法。”
赵杰郑重道:“臣明白。”
朱瞻基道:“你起来吧,朕有事要你去查。当日朕带人去马皇后住所时,她提到皇宫里还有她的人,并且如她所说,父皇被人下毒谋害。朕已经派人查了好些日子,宫里也处决了一些人,可那些奴才临死时没有一个承认的,所以朕还是不放心,想让你再继续查一查。”
赵杰道:“微臣领命。”
随侍身侧的太监递给赵杰一道圣旨,朱瞻基道:“这道圣旨你拿着,宫里一切人等,你都可以先斩后奏。”
如此大的权力,让赵杰生出些惶恐来,拱手道:“微臣定不辱使命。”
看赵杰如此见外,说话一板一眼,朱瞻基心里摇头叹息,怎么这么快便生分起来?对了,是自己说的从今以后,君是君臣是臣,他这话倒是听得快,做得快。
云裳睡得昏昏沉沉,赵杰今日一早便出门了,离开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本想起来送赵杰出去,可赵杰说她身上有伤,不让她送,硬是让她躺回了床上。云裳躺在床上又迷迷糊糊睡着了,然后便开始做梦,一个接一个的梦,整个人昏昏沉沉起来。
云裳很怕做梦,因为她的梦总是很真实,仿佛亲身经历过那些人生一样,那些支离破碎的人生,无论开头多么美好,结尾总是惨淡收场。梦里面找不到赵杰,如果赵杰在,他肯定不会让她这么难过,所以云裳不喜欢做梦,梦里面是别人的人生,不是她的,她不想去体会那些无奈痛苦。
又做梦了,云裳知道,脚下的路缥缈无踪,一回首,身后是千军万马。云裳站在城头,听着兵戈相击,看着尸横遍野,这场战争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
“将军!城门快守不住了!”士兵匆忙跑来报告。
云裳看着手里的剑才意识到她是将军,可她是为了谁而战呢?她不明白。
俊秀的将军缓缓开口道:“护送公主离开,所有人都跟我死守,城破之时,殉国之时,我们来世还做兄弟!”
云裳的目光瞥到了手中染血的剑身,却看不清自己的样子,她现在是将军,那她现在是个男人吗?云裳似乎从来没有梦到过自己成了男人,这倒是头一回。
公主爬上了高高的城墙,看到了俊秀的将军,上去抓住他的手说:“跟我一起走。”
将军抽开了手,看着城墙外面:“护送公主离开,所有人都跟我死守。”
公主又抓住了将军的手,坚定地说:“你不走,我也不走。”
将军回过头,看了公主一眼,她眼里有急切,而将军眼神却冷漠:“该还你的,我都还你了,最后这条命让我自己做主吧。”
公主缓缓松了手,看向城墙外面,眼角滑过一滴泪:“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现在这样你还不懂吗?”
“我懂的,公主,我都懂,什么都还给你们了,让我了无牵挂地去吧。”俊秀的将军早就抱了必死的决心,从站上城楼,从大军压境,从燃起烽烟,从踏出边境,从好久好久以前便抱了必死的决心。
城门破了,公主还是没有走,她固执地站在将军身边。将军叹了口气,站上城楼,看着远处的兵马,跳了下去。云裳的心一抖,在下坠的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赵杰,她的眼泪和将军的眼泪混在了一起。
“云裳,醒醒。”赵杰喊着云裳,帮她擦掉眼角的泪水,她肯定是做噩梦了。
云裳醒了过来,看到赵杰,眼泪又流了下来。赵杰急忙问:“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做什么梦了?”
云裳任由赵杰帮自己擦眼泪,情绪低落,似乎还陷在梦里那场殉国之战中。梦里的将军是谁?公主是谁?赵杰又去哪了?云裳揽住赵杰的脖子,靠在他身上说:“难受。”
赵杰搂住她问:“哪里难受?伤口疼吗?让我看看。”
云裳摇头道:“不是伤口,刚才做了个梦,心里难受。”
赵杰问:“做了什么梦?跟我说说。”
云裳便把梦里的事都告诉了赵杰,赵杰听完生气地说:“我真是太可恶了,怎么可以不出现在你的梦里呢!我们现在赶紧一起睡一觉,这次我一定出现在你的梦里!”
云裳笑了出来,说:“你就会耍嘴皮子,你要是能进到我梦里去,可就成神仙了。”
赵杰道:“那我们岂不是神仙眷侣?好得很。”
云裳笑道:“就你嘴甜,梦里没有看到你,不许你抱我。”云裳从赵杰怀里出来,就要下床。
赵杰也笑着,坐到旁边椅子上,看着云裳穿衣服说:“明明是你先抱我的,现在倒打一耙,我真是比窦娥还冤。”
云裳道:“我抱你,你就要抱我了?那要是别人抱你,你也要抱别人吗?你就是色胆包天,我才没有冤枉你。”
赵杰咯咯笑个不停,把云裳揽到怀里,把整个人都圈住说:“既然我这么色胆包天,那我可要做出点实际行动。”
云裳并不挣扎,反正天冷,赵杰怀里暖和,整个窝在里面说:“我们什么时候去趟庙里吧,我想去求神祈福。”
“去庙里啊?”赵杰想了想说,“那等天气暖和点吧,马上要过年了,明年开春我们一起去。”
云裳答应下来,赵杰又想到云裳刚才做梦的事,说:“我觉得我肯定在你梦里,只是你没看到我而已。”
云裳问:“那你藏在哪里了?”
赵杰道:“千军万马的,说不定我就在下面打仗呢。而且,你不是说那个公主喜欢你吗?说不定我就是那个公主呢。”
云裳笑道:“人家公主可比你好看多了,你大概只是个烧饭的伙夫,不好意思出来见我,所以一直藏起来了。”
赵杰竟然真的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自己是个伙夫的话会如何,然后说:“那我做饭的时候肯定会给你开小灶,你肯定被我养得白白胖胖。”
云裳从赵杰身上下来说:“我才不是白白胖胖的呢,我是年轻俊秀的大将军,才不跟你这个伙夫好呢。”云裳笑着跑了出去,睡了一天,骨头都酥了,赵杰还老是抱她,地都不让她下,她要出去走走。
赵杰跟在云裳后面一起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积雪被扫出了一条走道,走道旁边的石灯上还覆盖着厚厚的雪。云裳捧了一把在手里握成一团,然后一转身就扔到了赵杰身上。赵杰笑着问:“要打雪仗吗?”
云裳又握了一个雪球说:“你不许放水,我们两个来比试一场,你要是赢了,我给你奖励,你要是输了,我给你惩罚。”
赵杰问:“什么奖励?”
云裳跑到赵杰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赵杰立刻两眼发光问:“你说真的?不许耍赖。”
云裳笑着伸出小指说:“骗人是小狗。”
赵杰跟她拉完钩,然后两个人便开始了。赵杰舍不得打云裳,可一想到云裳说的奖励又下了狠心,抓起一把雪,三两下揉成一团,不断向云裳发起进攻。云裳到处躲闪,她的身法飘逸,来去之间轻松自如,一点不急着进攻。
赵杰把手里的雪球随地一扔,气呼呼地说:“不玩了,打不中你,算我输。”
“真的认输?”云裳慢慢靠近,在离赵杰不远的地方停下,“我还没说输了的惩罚呢。”
赵杰呆呆地问:“什么惩罚?”
云裳微笑着,呵气如兰,仿佛说着明日是什么天气一样的小事,可在赵杰听来却是晴天霹雳。“不行!”赵杰急忙说,“说什么都不行!我不要看到她,我又不喜欢她,我不要他们过来。”
这件事情,其实云裳早就想跟赵杰说,把家里人都接到京城来。赵杰反对的不是别人,只有王蕊一个,那是他一时冲动犯下的错误,他自己都想不通当时怎么会那么傻。“爹娘他们在扬州挺好的,到了京城说不定反而不习惯,”赵杰别过头,想着蹩脚的解释,“而且赵家的生意都在扬州呢,不能说搬就搬。”
“可是你输了。”
“我没输。”赵杰又捡起地上的雪球,“我只是累了,休息一下。”赵杰知道打不中云裳,所以他想要用计,他不停地追着云裳到处跑,然后找到机会快准狠地摔了一跤,趴在地上发出哎哟一声。
“你有没有摔疼?”云裳立刻过来扶赵杰。
赵杰被云裳扶着慢慢站起来,然后得意地说:“我赢了。”赵杰的右手放在了云裳肩膀上,放下来的时候,云裳肩膀上多了一小团白雪。赵杰这一跤摔得实实在在,一只手还在不停地揉着膝盖,可脸上却全是笑意。云裳见他这样,无奈地说:“好吧,算你赢了。”
为了让自己更加理直气壮,赵杰一瘸一拐地跟在云裳后面说:“你别生我气了,我是大将军,打仗本来就不能光靠蛮力,计谋也是很重要的。而且我不让爹娘过来也是有理由的,你看我这里不还有个当过大将军的爹嘛,我怕到时候他们不好相处。我知道你是怕我爹娘想歪了,以为我不孝顺,可我每个月都有写信回去的,他们很理解我现在的处境。”
“我可以不生气,但我之前说的奖励取消。”云裳停下来转身对赵杰说,然后不管赵杰答不答应立刻走了,接着就如愿听到了赵杰在后面的呼喊:“别呀,别呀,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别取消呀。”奈何脚疼,赵杰追不上云裳,只能让呼喊飘散在风中。冬日的风忒不解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