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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谋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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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家庭,也再无任何经济来源的方道情,这才深深感受到了无钱万事难的痛苦。自幼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的他,万万不会想到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直到手头带来的最后一点钱也花完了,方道情才感到了深深地恐慌。
他离开家庭,的确存着对西学好奇的心理,但更多的是不想娶一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女子。他读过很多西方的读物,对那种无需父母介入,只需二人相爱便可一起的婚姻钦羡不已。他的妻子,虽不需要通晓文理,但一定要和他心意相通,琴瑟和鸣,这绝不是那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能给予的。可惜,他的父亲不会懂,其他人更不会懂。
在日留学的大多都是家庭并不富裕的学生,他们身形消瘦,衣衫简朴,每日只是匆匆地奔赴学堂,又匆匆地回到宿舍,形容十分匆忙。方道情这样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在这样一群人中,便显得格外的不合群。他自己想和这些同样在异乡漂泊的同学亲近些许,也不得门路,同学们并不和他亲近,关系生疏到,似乎只有同样挽在脑后的辫子才能看出他们是同一国度之人。
方道情知道,若他想对抗他那愚昧独断的父亲,首先他便不能再在他的手下讨生活。他可以任性离家,那么他就再不能管他父亲要一分钱;只是钱这种以前他从不放在心上的物件,现在却越发的逼迫他了。吃住行是都要花钱的,更勿说买书这一项,便要花去大量的银钱。
勉强算和他关系好的某个同学张君看穿了方道情的日益窘迫,悄悄地问他:“知堂兄,你最近生计很是紧张吗?”
方道情勉强一笑,最近他的窘迫被大家看在眼里,不过像张君这样直接问出来的,张君是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人。大概方道情向来是出手阔绰的,他即使落魄了,同学们总认为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者他就算穷的要去喝西北风,与他们也并无多大关系。
毕竟,在异国他们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与他们自己无关的,就不要过多的去过问。
方道情知道自己之前的挥霍无度惹怒了某些人,以至于他很难和那些家境清贫的学生同心同力,所以他也不会向他们诉说他的困扰。
张君却和他们不同,他同方道情一样,是地主的儿子,他的舅舅是江西巡抚,家中权势可谓是如日中天。他时常同一些日本人混迹一处,每日只是醉生梦死,游荡于各大风月场,所以学生们对他也是很厌恶,并不与他来往。于是他和同样被隐隐排斥于团体外的方道情便有了一些同病相怜之感,两人偶尔会互通有无,不过方道情看不惯他放浪形骸的模样,和他来往的也并不密切。
只是这样一个算不上朋友的朋友,对他突然表现出的关心,让方道情还是颇感诧异,诧异后就是紧接着的窘迫:“是的,我最近的确不是很宽裕。”
张君噗嗤一笑,戏谑地看着方道情:“应该说是山穷水尽了罢?”
看到已经被张君识破,方道情反而不像开始那么窘迫了:“的确是。”
“我这里倒是有个来钱的活计,只是不知道方大少爷愿不愿意做。”张君正了神色,看着方道情。
“什么活计?”
方道情并不信这个嘴上跑马车的张君真的能给他介绍什么工作,但是现在也是急病乱投医,只盼他真的能有来钱的活计可以给他。
“你知道我与日本人的关系是很好的。”
“若是你要给我介绍去日本人那边做事,我是不愿意的。”
方道情脸色一黑。
“非也非也,”张君背着手,作老先生状摇头道,“与日本人无关,与大清朝有关。”
“此话怎讲?”
“你可知中山礁此人?”
“并不曾听说。”
“那孙文总听过了罢?”
“听过又如何?不过是个乱臣贼子罢了。”方道情很是不屑。
张君啧啧称奇:“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忠君为国之人!失敬失敬。”
方道情脸色一变,怒视张君:“你且不用如此嘲笑我!咱们读书人,哪个不是从小受着此等教训长大的?虽说我看不上那些迂腐的书生,但我也知什么是忠孝仁义,礼义廉耻!”
张君连连拱手,笑道:“原来和令尊大人大吵一架,远渡重洋的知堂兄心中竟还挂着忠孝廉义之说,在下失礼了。此前之言知堂兄切勿放在心上,告辞。”说罢便转身要走。
“且慢!”方道情被张君毫不留情地揭穿,已是满脸通红,却又不得不喊住他,“为何口出此言?”
张君停步回身,却不再直视方道情,面色也很冷淡:“是我逾越了。以为方君和我是同样的人,却不知你是你,我是我。”
“你竟是一点情面也不讲了么?”方道青怒视着眼前的已然全乎陌生的人。
“我本以为你和我可以算得上是志同道合,却没想到你也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奴才而已。”
“你!”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你嘴上鄙视着仁义道德,内心却比谁都更加迂腐不堪。你甚至连那些伪君子都不如,你是彻彻底底地被奴化了,真真是可悲。”
“……”
方道情看着眼前这个一敛浑身浪荡之气的同学,仿佛快认不出他便是那个整日只知道醉倒在歌伎裙底的人。他眼神一派清明,面上却是充满了对方道情的不屑和同情,好像方道情已经是个药石无医的病人一般。
“只因我对那孙文的态度不如你的意?”
张君看着方道情,道:“你这般的人,对待孙文先生是这种态度,也不足为奇。”说完转身便走了,不顾方道情在身后涨红了脸。
我真的如他所说,是个连伪君子都不如的人吗?……方道情久久站在原地,仿佛痴了。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竟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他从小厌恶父亲的那一套,只觉得看来都是恶心;母亲的委曲求全、姨娘们的阿谀奉承更是无比刺眼。他所求的、所想的,不过是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不再重复一代又一代的命运。
他以为自己和他们是不同的,却没想到,在这一方面,他们又是如此的相同!
花着沾染了恶毒的血,却又去鄙视这份恶毒。自以为是觉悟的抗争,却也不过是他人眼里的笑话而已。
方道情茫然失措地抬头,原来他一直以来都错了吗?
想到张君跟他说的一番话,方道情顿觉昨日今朝种种皆非,身上一直笼罩的某样东西似乎也褪去了。往日他不知道那沉重的包袱是何物,今日经张君一点醒,恍如梦中。
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其中不乏国人;只是他们的脚步更快,更轻。眼神也是冷的,好像没有什么在他们眼里一般。
远远的,他看到了那样一群人:
他们的面容是清苦的,和身边那些素来养尊处优的日本人大相径庭;他们穿着的是只有学生才有的服饰,头发却一律剃光了,身边走过的日本人对他们都投以惊奇的眼神。是了,那一定是他的“同胞们”,但是和他所知道的那些同胞们是不同的。
他还在那儿站着,却已经有这样的同胞走到他的身边了:“同学,要加入到我们的社团来吗?”
望着方道情茫然的眼神,他微笑并递出了一把剪刀,“要做革命的人,首先要革我们自己的命。”
方道情伸手接过了那把剪刀,将头顶盘踞的辫子拆下来。
这是陪伴了他十几年的发,是他的忠,他的义,却同样是他自以为斩断了却斩不断的愚昧。
下定了决心般,方道情狠狠地将披散的头发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