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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罗网(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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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德璋脸上还是那笑容,眼神却变得狠辣起来:“你只要回答我,你去京城,究竟是为了见何人?”
方道情默然。眼前这人,无论是不是陈德璋,多少对他们和谢三的事情有所了解,但绝对了解不多。谢三的身份是绝密,此前联络从未泄露天机,也是上封电报才透露了自己的姓名。且广东向来是直接和北京进行的对接,并未通过天津。那么对方是如何知道他此去京城是为了见一个人?对方为何一直追问谢三的身份?又意在何为?
但他若不是陈德璋,又怎会知道他们的秘密联络方式?
方道情心思飞快一转,便回答道:“我已回答过你,我此去北京,并不为见任何一人,只是有要事在身,且是些私事而已。”
陈德璋嗤笑一声,并不理他:“小子,你就不要遮掩了。我知道,你此趟进京要去见一个官儿,”他紧紧盯着方道情的眼睛,“你只要告诉我,这个人叫什么?”
言下之意,已是非常确定方道情在骗他了。
方道情心中一惊,这个不知是不是陈德璋的人,竟连谢三的身份也知道的一清二楚。许是之前他们以为是机密的电报,对方也都一一拦截,但他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只能说明那最后一封电报,他并不知情。
是什么原因,让他没有拦截到最后一封电报呢?
来不及思索这些细微末节,确定自己能掌握多少主动权之后,方道情再次询问:“陈德璋不会知道这些,你究竟是谁?”
见方道情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一再追问,陈德璋的眼里浮上一丝怒气:“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不需再说其他的废话!”
“若是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便不会回答你。”方道情看着举枪的男人,眼神里却没有一丝畏惧,“如果你没有耐心,大可用枪毙了我。只不过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想要的答案了。”
陈德璋思考了几秒,立马道:“没错,我的确不是陈德璋。真的陈德璋已经死了。”
方道情接着问道:“那么你又是何人?又是如何得知陈德璋与我们的联络方式?”
假“陈德璋”按捺住心头怒火,知道不回答完方道情的问题,他也不会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陈德璋虽然乔装成人力车夫,但是他的行踪诡秘,早就被官府盯上了。确定了他是革命党后,我们便以他参加保矿运动的名头抓了起来,联络方式自然也是他受不住刑,告诉我们的。”他说完,立马问方道情,“你问我的,我已经回答完了,那我的问题呢?”
见方道情还是不回答,他恶狠狠地看着方道情:“我想,你也不想像你那位同盟一样,受了酷刑才招供吧?”
方道情听完“陈德璋”的回答,知道他并没有完全说真话。若他真是官府人员,大可直接将陈德璋以乱党名义抓捕起来,为何又要费劲曲折,给他安上另外一顶帽子。
除非,这位假“陈德璋”,不是官府的人。
而且,他的回答最大的漏洞便是,真的陈德璋根本不知道他们与那位谢三先生的交易。那么,这位假“陈德彰”,又是如何知道的?
“若是你知道了想要的答案,我岂不是立马就会被你送去见上帝?”方道情看着假“陈德彰”,嘴上与他虚与委蛇,心中飞快思索如何才能从枪下逃脱。
假“陈德璋”咧嘴一笑:“你信教?我只能说,我会让你没有一点痛苦地去见他。”说罢扬了扬手里的枪,恶意地大笑。
“既然我告诉你也是去见上帝,不告诉你也是去见上帝,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方道情看着陈德璋,若是他被激怒,抬枪那一瞬间,他将枪夺过来……
陈德璋果然大怒,怒道:“那你现在就去见上帝吧!”说罢狠狠扣动枪的扳机。
方道情大骇,正要低头躲过,顺势夺过他的枪来,却发现正对着自己额心的枪口垂了下来,而眼前的假“陈德璋”,额心却出现了一个血洞。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滴在地上溅起一朵血花。
他脸上充满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好像不知明明是自己对别人扣动了扳机,为何子弹却射入了自己的脑袋般,片刻后轰然倒地,发出巨大的一声响动。
地面飞起一点灰尘,又轻飘飘地落回到他的尸身上。
他死了。
有人在陈德彰扣扳机前,便一枪结果了他?
方道情猛地回头,却见原本空落落的院落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此时正站在他的背后,轻描淡写地将持枪的手放下。
他只来得及看到一截皓白的手腕,在他眼前飞快地闪了一下,便又在他眼前消失了。
方道情将目光上移,却在看见那个人的第一眼,便痴了。
天津这几日已不算太冷,眼前的这个人却身穿一身鸦色大氅,身姿如松,项上一圈厚密的狐狸毛领子紧紧地簇拥着,衬托上方的脸愈发地雪白冷清。
方道情望过去,却只看到一双寒星般的眼眸,冷冷地看过来,倒比他的面容还要更清冷上几分。他的五官秀美至极,人间难见。虽然眼神极冷,却眉梢眼角,俱是风流。
方道情出生在富贵之家,从小身边便不缺貌美英俊的婢女小厮。他父亲的几个妾,更是各有风姿,年轻的时候都是当地出了名的美人。就连他自己,也继承了他母亲的好相貌和他父亲的英武身姿,称得上是个风流儿郎。早年浪荡坊间,后来去东京游学,再后来跟着老师东奔西走,游历大半个中国,又何尝没见过令人眼前一亮的美人。
美人常有,燕瘦环肥,红枝绿叶,不外如是。只不过皮相再美,也不过是红颜枯骨。
可却从未有如眼前这人一般,只需望他一眼,便忘却所有身边之事。眼中所见,心中所想,便只剩了那个人。
一阵风吹过,吹落了墙角树上的梨花。花瓣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落在那人的肩头、大氅上。他便从大氅里伸出来一只手,修长,如玉般净白,轻轻地拂去身上的花瓣。
乱红飞过,四处无声。
若不是亲眼见着假“陈德璋”在他面前倒下,方道情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只只能分花拂柳,揽月摘星之手,却也是握过枪、杀过人的手。
只消一枪,便了结了他人性命,而对方连还击的余力都无。
他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何要帮他?
方道情呆愣了许久,才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的人,要问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要说不出口。好似他一出声,这个如梦似幻般的梦便要破碎了。
他不说话,来人便也沉默不语。
又过了片刻,方道情才彻底确认了,对方并不是一个梦,而是实实在在的人。他终于张开了口,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漫不经心地回道:“我是谢豫恒,也是谢三。”
声音如筝弦入耳,又如玉珠落盘,正如他的主人般一样,清冽冷情。
他是谢豫恒,他也是谢三。
是了,他竟没想到,谢三便是谢豫恒,谢豫恒便是谢三。
除了他,京城还能有几个人再敢称自己是谢三。除了他,又有几人有那般胆识和手段。
他怎么会是那个谢三呢?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方道情回过神来,继续问道。想到这个谢三的传闻,他心中的那点痴迷立马便烟消云散了。
谢三年少成名,坊间关于他的戏文曲调无数,却大多都是讽刺贬低之文。无非是说他惯会狐媚,以色侍主。早年在孝和亲王府做家奴时,便勾搭上当时的主子,连带自己的父母都被主母赶出家门。父母双亡之后,他便投了军,又靠着一身狐媚功夫迷惑了当时的都统,从此便平步青云,脱了奴籍。后来,他又傍上了袁世凯,只不过袁向来不好男色,他便渐渐又失了宠。但他贼心不死,在新帝登基时,又投靠了醇亲王,成为醇亲王的座下之臣。之后更是取代了之前的主子袁世凯,成为了大清的将军。新帝为他赐下府邸,又赐姓谢佳,赐婚孝和亲王府玉敏郡主,封三等候。可以说,他是新帝和醇亲王眼下的第一红人。
又据说,他和醇亲王及新帝,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人人都道他是豆腐儿郎,几易其主,三姓家奴。尽管传闻中说他貌若好女,姿色过人,却更多都是说他心如铁石,手段残忍。
这样一个人,又怎会主动向他们伸出援手呢?
这样一个人,果然是见面不如闻名。
“自然是为了你。”谢三朗朗一笑,灿然生辉,“我已在天津等候你多时。”
尽管提醒自己,眼前的这位谢三先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可方道情还是在他的笑容里迷失了片刻,方才找回自己的神智。他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从那夺人心魄的笑容中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却甫一开口,便发现声音已经暗哑不可闻:“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