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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罗网(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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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道情给那位远在京城的谢三先生回了函后,便回到自己房中收拾行李准备上路。回房路上,方道情遇到了几个同盟,俱是满面愁容,脚步亦非常匆匆。见了方道情,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和方道情谈笑,只寒暄几句,便匆匆道别了。
方道情没有和他们提及要去京城之事,便转身回到房间。京城的那位谢先生与他们有来往之事,只有他和老师及几个负责联络的机密人员知晓。
其他一干人员,仍旧被笼罩在之前起义失败匆忙逃跑的阴影里,每日都心惊胆战,生怕官府的探子哪天就找上门来,将他们这些残兵败将一网打尽。
二月时,广东的同盟倪映典同赵声、胡毅声等人发动了起义,不幸失败了。之后,广东的清军便对参与起义的义军发动了围剿,百余名同盟被抓获,只有少数心腹要员逃至同盟会的秘密联络点,幸而保住性命,但也都元气大伤。
起义的失败给会中上下增添了不少晦涩的气氛,一些心智不够坚定的人已经私下里开始另谋出路,多少有些动静和埋怨的话语。一经传出,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纷飞。
上面的人都看在眼里,但也都无话可说。毕竟,起义接二连三的失败,清军又步步紧逼,会中资费又时常紧缺。虽说得到了日本那边一些支持,但谁都知道他们也只是坐山观虎斗,并不会亲自参与其中。若不是有利可图,他们又怎会放任黑龙会结交孙先生?
先生心中也非常清楚,因为和日本的亲近,他在国内也获得不少骂名,早前和章炳麟先生因此断交,也是他一大憾事。
“为革命者,必有所牺牲。一些骂名而已,又何足为惧?”
方道情记得,面对种种质疑声,先生如是说。
眼见着老师的双鬓一夜添白,但仍旧镇定地与他们安排接下来的事项,脸颊却肉眼可见的的逐日消瘦,就连衣袍都宽大了几分,方道情的心中不可谓不着急。毕竟,事已至此,接下来该如何尚未可知。
而这位谢先生,正是悄然出现于此时。他起先并没有留下任何有关他的信息,无人知他姓甚名谁,又在京中担任何职。就连和他联络,都是先由他的心腹先和同盟会留守在京中的成员秘密接触,再经由他们转交与孙先生。
细细数来,他们联络次数虽不频繁,但也绝不是屈指可数。但次次联络,这位谢先生都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他们也派人去探查过这位神秘人的信息,却不得而终。
像此次他主动留下姓名,又邀他们进京会晤,一来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二来这背后的用意,实在不得不令人不防。
毕竟,对方对他们已经是知根知底,而他们却只知其不知真假的姓名。万一对方是一枚试探他们的棋子,此去京城,岂不是自投罗网?
但此趟进京,却是非去不可。现在的他们,正如身临悬崖峭壁,哪怕是一根不知结实与否的绳索,也得亲手抓住,一探究竟。
最坏的后果,不过是丢了自己这条命而已。
方道情心中千般思索,手下的动作却不犹豫,开始收拾进京的物什。京中不比南方,此时还有些寒冷,方道情便拾掇了几件厚点的衣服,几本书,又拿了些银钱,全部装在自己的皮箱子里。忽又想起他现在仍是短发,在南边还不算瞩目,到了京中必然会被视为异类,又拿了条假辫子一同放在箱子里,如此便也都收拾好了。
他将行李放到书桌上,鞋子未脱便躺到床上,接着闭上了眼。
天色很快便黯淡下去,一轮明月升起来。方道情一夜未眠,脑中一直在思索如何与这位谢三先生会面,又要如何保全自己,和对方交锋。
这般想了一整夜,待回过神来,天已大亮。方道情便起身换好衣服,将假辫子与帽子仔细戴好。再看镜中:
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身穿当下最流行的西式三件套,最里面的衬衫领子笔直的立着,衬出上方一张沉静英俊的脸来。马甲紧紧束着,隐隐显出一点肌肉的轮廓,并不像平常人穿这种西式三件套,总会有点空落落的意味,可以看的出来,他平常并不缺乏锻炼。最外面是件剪裁极其合体的西服外套,显得他的身形愈发地挺拔。
方道情微微侧身,镜中的那位年轻人也侧过身来,露出背后的一截长长的辫子。他嗤笑一声,看着着西式服装,却留着这个深恶痛绝的辫子的自己,抬手按了按帽子,又将衣服的小褶皱细细抻平。
他向来是个细致的年轻人,即使现在不如从前般出手阔绰,他还是非常注重自己的仪表穿着,从来不会出一点错误。现在要去京城,他自然要用这华丽的外套将自己一层层武装起来,好像如此便能让他更加安心。
远方的风暴,正要来临。他便要去迎接这场风暴。
是成为操纵风暴者,还是在这场风暴中粉身碎骨,只等他去了京城,便能知晓。方道情转身,将箱子合拢,提在身畔悄悄出了门。
清晨,街道上还挂着点湿润的露水气。街上行人极少,只有些人力车夫守在路边,还有些卖早点的也都出了摊,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喝粥的客人。方道情随意买了点吃的吃了,但他不去坐车,只是自己慢慢往码头的方向走过去。
此去去京城非得走水路不可,若是走陆路的话,不仅时间太久,沿途极有可能遇到搜捕的官兵。水路则不同,只要上了船,官兵再想搜寻,就非常困难。
虽说他的身份还没有暴露,但一切都要小心为上。
待到了码头,方道情一看,果然有几个探子扮作劳力模样坐在路边,但他们紧张的神情和不断梭巡的眼光还是暴露了他们的身份。方道情心下了然,但神色自若,在他们对他投来狐疑的目光时,也不动声色,只顾走自己的路,手心却出了点汗。
这几个探子目光交接了一会,微微点了点头。其中一个探子便站起身,拿下搭在肩上的汗巾,掸了掸身上的灰,向立在码头前的的方道情走过来。他一边上下扫视着方道情,脸上浮现起讨好的微笑,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方道情微微颌首,脸上却挂起一抹混杂着鄙夷和不屑的神情来。但他好像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真实心理,脸上便又挂起假笑,嘴上还是彬彬有礼地回答道:“鄙人打算去天津。”
这个探子将方道情脸上的鄙夷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这又是一个瞧不起人的富家公子哥。见他穿着新式,举动倒很是老派,这显然不是上面勒令他们追捕的人。于是心下里对方道情的怀疑减少了几分,便假装恭敬地退到一旁,笑问道:“需要小人为您做些什么吗?”
方道情也回之一笑,道:“谢谢,不用了。鄙人等候的船来了。”说罢抬手一指,果然去天津的船已经渐渐向码头泊住了。
方道情微微点头示意,待船停稳,便上了船。等在位置上坐定时,方道情才发现自己拎着箱子的那只手因为方才太过用力,都有点发了青白的颜色。
若是刚才他不够镇定,被这几个探子发现了真实身份,不用说去北京,怕是没出广东,便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出一点害怕的意味来。原来生死只在一念之间,等死神擦肩而过之后,方道情这才察觉出来自己是多么想要活下去。
他装作不经意地看向窗外,那个劳力打扮的探子已经回到几个探子中间,坐下来和他们交换刚刚打探来的信息。大约是说了方道情身份并无问题之类的话,只见那几个探子不经意对他这个方向扫了一眼,很快便不去管他了。
方道情心下长舒了一口气,知道他的身份并没有败露,刚才装出来的样子果然将他们蒙蔽了过去。
这些探子多半还官府在追查革命党的下落,所以派遣出来的。他虽然一直跟在老师后面很少露面,但难免有心人会留意他的动静,或者泄露了他的身份。若是如此,他怕是半步都离不开广东。好在此次有惊无险,方道情坐了一会儿,心里渐渐地便也平静下来。
方道情心中暗暗掐算,船从广东航行至福建,再沿海直上浙江。到了浙江后,再经由京杭大运河到天津,最后再由天津转北京,如此才算完事。即使一路顺风顺水,到北京至少也是一个星期之后了。但到底比陆路安全,也比陆路要快上不少时间。
整整一个星期,他都要在这条船上随波逐流。远方的那位谢先生,还不知张了张什么样的罗网,等着他心甘情愿地进去。
蒸汽长鸣,映在方道情眼里的画面忽然晃动起来,慢慢地在他眼前消失了。
汽船平稳地向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