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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明日岁华新 ...

  •   灏苍到花家的第二个春天,上官云绣去世了。

      她在病榻上撑了一年,那毒终究没能解开,渗入了五脏六腑,终于病入膏肓,连花如晦也回天乏术。

      其实从花云晋给母亲把脉那天起,他就知道这天是早晚的事。上官云绣撑得够久了,受的病痛折磨,也已经够久了。

      正月时,上官云绣已然是昏迷的时候远多于醒着,但她还是等到了兄长上官决的到来。

      弥留之际,她先叫了上官决进去说话,上官决出来时,虽是愤怒悲痛,却始终没与花如晦说话。

      花云晋跟着父亲一同进去。自从上一年的守岁他们坐在一起吃饭,这一年多来,竟是第一次坐在一起说话。

      上官云绣被辛夷抱着,她那双明亮灿烂的眼睛已经完全凹陷下去,眼下一片青紫。花如晦去握她的手,她露出些残破的笑意。

      花云晋听着她道:“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五年,五年后,等晋儿十五岁束发,你想娶谁进门,都随你。但那之前,决计不行。”

      那声音还是一贯的骄傲与不容拒绝,而花如晦也当真回了句:“好。”

      上官云绣松了口气地叹息道:“如此,今生我们两不相欠了。”

      她又朝花云晋伸出手去,花云晋赶紧过去拉她的手,她道:“晋儿,你也听见了?”

      花云晋垂着眼眸,看不出情绪,只道:“听见了。”

      上官云绣道:“馨儿,你带他出去吧。”

      辛夷一怔,但还是将上官云绣安置好,起身去拉花云晋的手。花云晋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抬眼去看上官云绣,想要说点什么。

      可直到他被辛夷拖出了屋子,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灏苍在外面候着,见他空洞着一双眸子出来,赶紧扑上去从辛夷怀里将他捞出来。却见辛夷垂着头,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未几,花如晦慢慢走出来,灏苍头一回见他有些浑浑噩噩、怅然若失的样子,终于有了发妻离世该有的姿态。

      “阿绣她……”他话说到半截,没能说下去。

      上官决很快就冲进屋里去了,而院子里的人已经戚戚艾艾地哭了起来。

      没人知道上官云绣最后对花如晦说了什么。

      花云晋一直没有流一滴泪。

      作为独子,他需守灵七日。

      花云晋不哭也不笑,就绷着那张脸跪坐在灵堂旁边往火盆里丢纸钱。间或有人来吊唁,他就微微点头示意。

      灏苍立在他身后,那人的背脊始终挺得直直的,从来都没有松懈。

      上官家的人轰轰烈烈地来了一群,竟有一大半都是花云晋也不认识的。但他还是在上官决的带领下挨个认了人,过了一日,这些人又轰轰烈烈地走了。

      仿佛,他们来吊唁的不是自家的女儿,而是武林上的寻常人。

      第三日,来了个灏苍不认识的人。

      二十二三的年纪,着一身粗布衣裳,难掩眉眼间的书卷气。

      花云晋管他叫师叔,那便是花如晦的师弟了。他来了就引起轩然大波,和花如晦在灵堂上撕扯起来,闹了个鸡飞狗跳。

      灏苍听见他叫道:“这么大的事,为何瞒着我!”

      最后还是叫小厮们给拉了出去。

      花如晦也怒气冲冲地出去了,灏苍见地上掉了张名帖,他捡起来念道:“方日华?”

      一旁的麦斛差点喷了,道:“竖着写的字都能认错,那是方晔,便是刚才那祖宗。”

      灏苍想人家掉了东西,总得给送去。他晃出门,听见花如晦正在和那方晔说话。

      花如晦道:“阿绣瞒着你,就是知道你晓得了要来坏事。”

      方晔竟是已经哭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有脸叫她阿绣!我来坏什么事,我早该不听她的话,来坏你们的事了!”

      花如晦气急,一时竟没说出话来,方晔又道:“花如晦,你堂堂一介神医,竟然让她在病榻上被折磨了一年,你怎么,怎么对得起她!”

      “我是对不起她!”花如晦喝道,“可那是她心甘情愿的,与你何干!”

      他逼近呆愣的方晔,道:“你道她是怎么死的,是蚀心蛊。”

      方晔难以置信地摇摇头,道:“蚀心蛊……她竟去了西南……”

      他看着花如晦,又嗤笑道:“是了,她怎可能让我知道,她为了你这无情无义之人,白白丢了性命!”

      花如晦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老样子,说这些过分又无用的话。”

      他像是已经消了气,将被方晔扯得凌乱的衣襟整理好,又恢复成那个日常的花老爷。方晔看他这样,似乎想上去再给他两拳,但终于擦了泪,道:“你莫要辜负了她这番心意。”

      花如晦道:“轮得到你说,去给她上香认错去。”

      他话音刚落,便看向灏苍躲着的位置,灏苍见被发现,只得磨蹭着出去,道:“这位公子方才掉了东西。”

      方晔见花如晦眼神不善,道:“不过是个孩子,师兄要做什么?”

      花如晦斜了他一眼,对灏苍道:“今天听到什么,不可对晋儿说一个字。你该知道有什么后果。”

      灏苍从善如流地道:“必不会跟少爷说。”

      方晔眼睛还红着,接过名帖道了谢,便去灵堂了。灏苍跟回去,花云晋还在原地跪着,一动也不动,仿佛刚才灵堂里什么也没发生。

      七日后下葬,结束后,花云晋便将自己关进房内。

      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人事不知。

      方晔走了,辛夷也要走。走之前,她来了花云晋的小院。

      花云晋刚睡下,灏苍掩了门,辛夷看看他,道:“跟你说也是一样。”

      灏苍一脸问号,辛夷拿出一本书,递给他道:“这是绣姐姐给晋儿的。”

      灏苍战战兢兢地接过书,勉强看出那似乎是本药典,封面上写着“五蓓”两个字。

      辛夷又拿出个酒壶并两个酒杯,道:“这是给你的。我要走了,陪我喝两杯。”

      两人爬上墙坐着,夜色昏沉,灏苍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辛夷也是在墙头上。

      他喝了口酒,辣得直吐舌头,身子却跟着热了起来。

      辛夷道:“你知道我为何要找你喝酒?”

      灏苍道:“那肯定是馨儿姐姐舍不得我呗。”

      辛夷道:“油嘴滑舌,仔细带坏了少爷。”

      灏苍笑道:“好姐姐,少爷那般哪是我带得动的。不过你走了,以后花府就得我守着了。”

      辛夷道:“你有这份心,也是好的。”

      她灌了一大口酒,道:“少爷从小背负太多,郁郁寡欢,这一年来他自在了许多,这都是亏了你。”

      灏苍见辛夷举杯,也跟着举了杯喝了一大口,道:“若是老爷夫人多疼他一点,也用不着我。”

      他此刻脑子已微微发热,话也更加没了遮拦,只捡高兴爽快了的说。

      辛夷听了这话,道:“小姐,绣姐姐她不是……”

      灏苍觉得她想辩解什么,然而她话却卡在那里。

      半晌,辛夷才道:“人道上官家是武林四大门派之一,是多少人歆羨而难以触及之地。可它又是最看重尊卑、等级森严的家族。

      “我是外室的女儿,也算是上官决的庶妹,却只能做丫头,被培养成少爷和小姐们的影侍,被当成个物件一样被人挑选,连上官这个姓都不配有。

      “我原本资质很差,要被赶去外宅,这辈子只能做粗使丫头,可绣姐姐选中了我。她把我留在身边,把我当个人看,是宅子里唯一对我好的人。

      “上官家崇尚强者,若要在家里争得一席之地便必须争强好胜,不得有半点软弱。绣姐姐从小在这样的地方长大,不懂得怎么去爱人,也不懂得怎么讨爱人喜欢。即便到了花家,亦是如此。她并不是不疼少爷,只是……”

      灏苍放下酒杯,小声道:“这些话,怎么不和少爷说呢。算了,如今说了,也没有意义。”

      他又倒了杯酒,道:“说了些混账话,姐姐莫怪。”

      辛夷笑了,道:“你这般,我倒是放心了。”

      灏苍道:“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辛夷道:“因为你和我一样不愿被这宅子拘着。”

      灏苍没想到被辛夷看穿,心慌了起来,却听见辛夷道:“若是早些日子便罢了,如今,少爷离不开你。”

      灏苍脱口就道:“我不会离开他的!”

      辛夷笑道:“好!绣姐姐让老爷许诺五年都不娶妻纳妾,这五年,你要好好照顾他。”

      灏苍脑子一热,道:“别说五年,十年,便是为他去死,也便去了!”

      他不知为何,就想疯狂证明些什么,哪怕这些话,说起来是那么虚妄。

      辛夷拿起酒杯,道:“你别忘了今日的话。”

      “不能忘。”

      灏苍也拿了酒杯,两人干尽了这最后一杯酒。

      “那,就此别过。”

      恍惚间,辛夷仿佛回到七日前,上官云绣最后问她的话。

      上官云绣问:“馨儿,哥哥要你回上官家,姓回上官,入族谱,我给回了,你不会生气吧?”

      她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明明毫无意义。

      上官云绣最后对她说:“馨儿,我死以后,你和上官家,就再没关系了。”

      她伸出手去想握住上官云绣的手,但那里只有虚无的黑夜。

      灏苍跟她道了别,已经回屋去看花云晋了了。她一个人在墙头不知坐了多久。

      最后望了一眼花云晋的屋子,辛夷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花云晋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等到醒过来,他就看见他家药僮捧着脸在床边盯着他看。

      “你睡觉的时候,哭了。”灏苍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

      花云晋抬手摸了摸眼角,的确是有点湿。

      “哭什么,我该高兴才是。”他陷在被褥里,眼睛有点肿,但唇还是抿得紧紧的。他也不再伸手去擦,只是愣愣地说着,像是还没睡醒。

      “我该高兴,她终于解脱了。人有病,治不好就得死,可惜她得的是绝症。反正人早晚会死,她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他这么自言自语。

      “她从来不愿意见我,临了也不愿意。我陪她最后七天,她肯定恨死我了。想想我就高兴得不得了。”

      灏苍看着花云晋,他没想过花云晋一起来就要说这样伤人的话,而能伤的,除了已死之人,就只说话的人自己。

      灏苍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花云晋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灏苍就给他套了鞋批了衣服,把他背了起来。花云晋头脑昏沉,跟不上灏苍这眼花缭乱的动作,只慌乱地搂住药僮的脖颈,像是抓着一块浮木。

      他撕心裂肺地叫道:“你要干嘛!”

      灏苍背着他出了院门,翻过院墙,穿过廊桥,他还在无措地叫着:“灏苍,你要干嘛!”

      他挣扎着乱动起来,然后两个人一起摔进了一片花丛中。

      二月兰的,花田。

      灏苍道:“听说人死了,埋在地下,会长出好看的花。我爹娘坟前就开满了花。”

      花云晋怔怔地看着他,清晨的微光在他背后绽放,点亮了整片花田。

      花云晋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滔滔不绝,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呕出来。

      他道:“她要是当真恨我就好了。她疼我,才叫我难受。”

      灏苍过去扶他,他抓了灏苍的胳膊就是一口下去。

      灏苍就那么一动不动地任他咬着,静静地看他哭了个痛快。

      这是那个一向沉静内敛,稳重周全的花云晋啊,他心里的慌张和悲痛,只有这会才能看得见。

      那是灏苍未曾经历过,不能懂的悲痛。

      灏苍抓紧他,听见他断断续续地叫着:

      “娘啊,娘……”

      灏苍想,花云晋要是有个很疼他,一直对他好的人就好了。

      要是没有,他就来做吧。

      灏苍这样想着,紧紧抱住了花云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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