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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渐与骨肉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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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快出正月,花夫人才回来。
她一回来,便重病不起,后宅的事务也分了出来给二婶李姝先管着。原本花府里的事一直风调雨顺,没出过什么错,上官云绣这一病,却立刻乱了套。
乱到花如晦在院子里发起火来,管账的二叔花如龄和他老婆李姝耷拉着脑袋挨训。
然而花夫人却一直没有好起来。
她的哥哥,上官家的准家主上官决很快就来了,但没呆多久,就垂头丧气地走了,不知上官云绣究竟说了些什么。
花云晋去看过,回来时怔怔的,只道:“是毒。”
是什么人能让上官家的小姐,神医花家的夫人中了如此难解的毒呢?
灏苍明白,花如晦也解不了的毒,花云晋也是没有办法的,他还太小,还没有长齐羽翼,有太多力不能及的事。
花云晋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日,那正月里好歹养出来的一点好肉就这样瘪下去。第二天他又去了花如晦的书房,灏苍看着他点着灯在厚厚的卷宗里翻找着什么,直到正月过去,他也没能找到答案。
出了正月,花府的事务慢慢步入正轨。只因这时上官云绣虽仍卧病在床,精神却有些好了,日日叫李姝去房里训话。李姝没少挨骂,后宅的麻烦也渐渐少了许多。
这时,医馆也渐渐忙起来,但令灏苍有些意外的是,即便再忙,如今的花如晦每隔七日也定会去上官云绣那一趟,待上些时辰,这是上官云绣从前还安好时不曾有过的。
但他想,上官家的二小姐病成这样,花如晦总归不能像以前那样。
经过花灯会那一日,他是再不信花老爷会又爱上垂死病中的发妻这种事了。
开春,灏苍多了个工作,去药农那里收药材。
这差事是花云晋给他的。花夫人病了,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灏苍总不能再闲云野鹤下去,得有些事做。不得不说,花云晋给他的差事很对他的胃口,他可以出去野了。
当然,每日还得去赵源那读书。赵老果真再也没教他医药之事,而是换了四书五经并老庄之学。灏苍愈发头大起来。
这一日,灏苍课业又没过,老中医气得要拿戒尺打他手掌心。
他一边佯装求饶一边盘算这次该用什么路线逃跑,正瞄到窗呢,花云晋进来了。
花云晋随手接过赵源的戒尺,道:“有新病人来了,我不会看,还请赵老移步。”
赵源一脸问号地出门去了。
灏苍瞄着老中医出门,随即抱头蹲下。
花云晋一脸冷漠地看着他,道:“行了,起来吧。”
灏苍蹲着没动。
花云晋站在原地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子,道:“账房的钱,是你偷的。”
灏苍道:“你不要血口喷人啊。”
花云晋道:“药草的名从来只记得第一个字不记得第二个,二叔把钱藏在三个地方能一个不落都找到,然后你趁清晨放饭的时候塞在四婶的咸菜缸里了,是也不是?”
灏苍兀自嘴硬道:“不是!”
花云晋道:“二叔还在我爹那,把他叫来?”
他说完就往外走,灏苍一把拽住他,道:“他嘴巴不干净。”
花云晋脚步停在那里,道:“又关你什么事。”
灏苍道:“他骂你有娘生没娘教。”
花云晋沉默了片刻,灏苍以为他真的生气了,他却道:“要你多事,跟我回去。”
两人从医馆晃回了东院,看见春泥哒哒哒地跑过。
灏苍忍不住道:“咋滴啦春泥,跑这快。”
春泥脚步也不停,只道:“二爷不知咋的生了急病,吐得满账房都是,夫人叫我去看看,帮着收拾收拾。
灏苍看向花云晋,花云晋面无表情地走了。
他赶紧跟上去,在余光里看见了立在墙头的辛夷。
他想,这一家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但他也不是多事。
只能怪花如龄目光短浅,以为上官云绣病倒了就能张狂一二,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呜呼哀哉了。
花二爷这一病,半个多月才好,再回来管事,整个人像被扒了层皮。宅子里那些爱风言风语的仆役们,一下子都管住了自己的嘴。
灏苍不管这些,心情愉快地去收药。
有家药农姓秦,家里有三个女孩,最大的四岁,叫丫头,长得很灵。因着这家与他母亲同宗,灏苍总是对他们格外宽容些。
那丫头很是喜欢灏苍,每回都要缠着灏苍陪她玩上一会。灏苍送过一只草编的蚂蚱给她,她这回在灏苍临走时在他口袋里塞了株二月兰。
那淡紫色的花甚是好看,灏苍决定回去插在花云晋的窗前。
他一路往回走,一路的春意盎然,看着人心里也欢喜得很。没走两步,却听见远处有隐隐的叫骂声、踢打声,夹杂着微弱的求饶的哭声。
他又收不住自己那奔腾的好奇心,朝那处走去。
原是几个顽童在围打一个更小些的孩子,那孩子像是惯了被打,将身子蜷成一团,护住要害,只低声哀求着:“别打了,饶了我这回吧。”
但那几个却不愿放过他,一边打还一边叫着:
“打死你这个狗杂种!”
“你爹呢!倒是叫你爹来呀!”
“婊子生的狗东西,用的起这种东西,怕是去哪偷的吧!”
“还敢不服,打到你服为止!”
灏苍原本是不爱管这些闲事的,这回却走了过去,道:“你们干什么呢?”
为首那个高壮的小子回过头来,看灏苍也不过是个孩子,没好气地道:“滚远点,别多管闲事。”
灏苍笑道:“你不说就罢了,既然说了,那我还偏要管了。”
他把装药的竹箱往边上一扔,三下五除二地就把这五个小娃给收拾了。
趁他们在地上打滚哀嚎的时候,他去把那挨打的孩子拽了起来。原本是想问句“没事吧”,然而定睛一看,这小孩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花灯节上拽着花老爷的手撒娇的小孩。
灏苍便没开口,只扶了他起来,就去捡药箱子。总归是救了,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不料那小孩才爬起来,就来抓他的衣袖。
灏苍想,还抓上瘾了。
他回头,看见小孩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道:“我爹给的东西,还在严小胖那。”
一边说着,一边指着为首那高壮小子。
灏苍想,哪个是你爹?
严小胖毕竟壮实些,这会已经慢慢爬了起来。小孩见灏苍没动,急切地道:“求你,求求你。哥哥,你帮我拿回来,寒儿给你做牛做马。”
原来这孩子叫寒儿。
灏苍倒不会真让他做牛做马,只是朝严小胖走去。这家伙摔了个屁股墩,他好歹是这些人的“老大”,强撑着叫嚣道:“你有本事就来拿!”
灏苍道:“有些骨气。 ”
他便也有些认真起来,摆了个招式。严小胖朝他冲过来,他使了个巧劲,抓了严小胖的手腕向后一扣,随即按住背脊,让其动弹不得,才道:“什么东西,拿出来吧。”
严小胖道:“大侠!你放了我,我给就是。”
灏苍松开他,他脚下一软,坐在了地上,却是一点力气使不出来了,只得从怀里拿出个小匣子,丢给寒儿。那小匣子一看就价值不菲,想必真是花如晦送的,里面是文房四宝。
灏苍想起花如晦对寒儿的一举一动,那是从未令花云晋感受过的亲昵。他一刻也不愿多呆,想转身走了。
寒儿却做了一件令他瞠目结舌的事。那匣子里最重的是方砚台,不过五六岁的孩童直接将它拿了出来,直直朝坐在地上严小胖的脑门上砸去。只是他方才才挨过打,那砚台又有些分量,这一下竟是砸歪了。
灏苍赶紧去拎着小孩的衣服领子将他拽回来,不料他依旧挥舞着砚台,道:“叫你们欺负我!叫你们欺负我!”
灏苍不知道看似奄奄一息的寒儿哪来那么大力气,却看出这一下里的浓浓恨意。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来如此大的恨意。
严小胖和其余几个孩子也看傻了,没想到平素欺负惯了的小孩也有这么凶悍的时候。
灏苍将砚台夺过来,怒声道:“够了!”
寒儿失了砚台,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灏苍叹了口气,将砚台装到匣子里,送到他怀里,又对那几个毛孩子道:“你们以后莫要再欺负他,若被我看见了,饶不了你们。”
严小胖第一个应了,灏苍才拉着寒儿走,边走边道:“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寒儿一边抽泣一边给他指路,一直走到城西一处小院。
刚看见院子,寒儿就停下来,道:“谢谢哥哥,到这就行了。”
灏苍道:“都到家门口了,不差这几步路。”
寒儿道:“家里有别人,我不要回去。”
灏苍愣在那里,想了想,从兜里掏出瓶伤药,那是花云晋怕他在外面摔了,给他即擦即用的。他把那药塞给寒儿,道:“回去让你娘给你擦在伤了的地方,很快就好了。”
寒儿拿着药,想说什么,灏苍捂了他的嘴,道:“得了,你也是个男子汉,以后给人欺负了,记得打回去,可没有人能护你一辈子。”
他脑子一热,说了这些话,又觉得实在不应该,道:“嗨,你还是当我放屁吧,走了。”
他转身走了,走了好远,还能听见寒儿的抽气声。
没想到过了一条街,严小胖和他的跟班们又蹿了出来,“噗通”地给他跪了一排。
灏苍又好气又好笑,道:“这又是唱哪出。”
严小胖道:“大侠!请收我们为徒吧!”
灏苍道:“我比你们也大不了两岁,就是个收药的,算哪门子的大侠。你们听了我的话,以后别去欺负那孩子就行了。”
这几个娃娃连连说“好。”严小胖身边一个小孩道:“寒哥儿打小就窝囊,我们原本只是瞧不起他,没打算欺负的,只是……”
严小胖怒道:“拐子闭嘴!”
灏苍一挑眉,道:“你说,怎么回事。”
拐子瞅瞅严小胖,又瞅瞅灏苍,道:“是有个女侠姐姐叫我们不让他好过的,她每个月都会来请我们吃肉,不过,打上个月以来就没来过了。我们欺负习惯了,也就……也就……”
灏苍道:“就为了点肉,就欺负习惯了?”
孩子们都支支吾吾地不说话,严小胖道:“这事是我应下来的,大侠要怪就怪我吧!”
灏苍道:“你算有些担当,既然那姐姐没来了,你们以后对他好些吧。”
他再也不想掺和这些孩子们的事,也不再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话,快步走了。
那二月兰在拉扯的时候被寒儿拽坏了,他又气又恼,也不知道是在气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那跟花如晦叫爹的娃儿,还是自己。
只是满脑子都在想,这都是什么事啊。
回了药炉,花云晋还在看卷宗,见他风尘仆仆地进来,道:“怎么了?”
灏苍把药箱一搁,在花云晋对面坐下,把脑袋耷拉在小几上,道:“小花,我干了件让你生气的事。”
他也不管花云晋是什么反应,把今天的事一股脑地说了。花云晋盯着他看,道:“我道是什么事。”
灏苍看着花云晋把卷宗放到一边,抬了手伸到他脑袋顶上,随后拿下来片翠绿的叶子。
他听见花云晋道:“要说你今天做的事,我不觉得有什么错。”
那声音很是柔软,从他的心房滑过,让他安定下来。
灏苍趴着不动了,冷不防肚子被从小几下面踹了一下。
他从桌子上弹了起来,听见花云晋道:“丫头给我的二月兰,你就这么扔了!”
灏苍“嗷”一嗓子跳起来,从善如流地出去给花云晋采花去了。
花云晋见他出去了,喃喃道:“原来如此。”
等到灏苍回来,花云晋伏在小几上睡着了。那一箱子的药都归置好了,小几上放着一瓶药,跟灏苍给寒儿的一模一样。
灏苍把采到的一大把二月兰挂在窗上,拿了斗篷,从后面将花云晋裹上,又拿起那瓶子。
他想,小花怎么可以这么这么这么好呢。
他轻轻道:“谢谢你啊,小花。”
斗篷下的花云晋,微微地弯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