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青崖》慕清凌

7、孤烛异乡人

　　灏苍掀开盖子，将那一碗猪肝面推到花云晋面前，道：“尝尝。”

　　那面汤里汪着猪肝、皮肚、木耳、葱花，香气扑鼻。花云晋尝了一口，就盯着灏苍看。

　　灏苍看他，道：“不能啊，这可是独家配方……”

　　花云晋似是轻轻笑了一声，瞪了他一眼，才窸窸窣窣地吃了起来。

　　不一会，一大碗面就见了底。

　　灏苍递帕子给花云晋，他慢慢擦着嘴，道：“你做的？”

　　灏苍道：“面是四婶擀的。”

　　他平素一向要将所有的功劳往自己身上揽，今日却像是被谁传染了。花云晋将帕子丢给他，道：“出了正月让王四请人给咱们院子修个小厨房。”

　　灏苍想，这位少爷怕是赖上自己了，却从善如流地道：“好。”

　　花云晋的屋里点着红色的灯笼，并不明亮，却十分温暖。灏苍把碗筷都送出去，又拉了花云晋到院子里，将那一捆烟花搬了出来。

　　花云晋道：“大半夜的，放什么烟花。”

　　灏苍道：“小花怕是没自己放过，咱们今天就过过瘾。”

　　话罢，他也不管花云晋答不答应，就往他手里塞了一根，又拿了香把那烟花点燃。

　　火花一下子就起来了，花云晋向后退了两步，手却直直向前伸着，像是怕那光亮将自己吞噬了似的，但就是怕成这样，手也一直没松，反倒紧紧攥着那尾端的木柄。

　　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一只滚热的手心裹上了他的手，将僵硬的胳膊拉了回来。他的背靠进一个胸膛，虽不宽广却十分安心。

　　他听见自己的药僮在他身后道：“看，没什么好怕的。”

　　花云晋就真的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他看着那火花在他面前燃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欣赏这转瞬即逝的风景。

　　灏苍道：“好看吗？”

　　花云晋道：“又不是第一回见。”

　　灏苍看他瞧得目不转睛的，也不揭穿他，只松开了手，又去拿了一支给他点，自己也点了一支。

　　药僮跑到院子中间，道：“小花，看我。”

　　花云晋见他说完就开始用那烟花棒做剑，舞了一套剑招。

　　这剑法灏苍已不是第一回练，只是配上烟花的白光，灏苍像是一只上下纷飞的萤火虫了。

　　在这寂静的夜里，那只萤火虫就是花云晋眼前，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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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云绣回了自己的院子，看见辛夷正看着一支烟花发呆。

　　辛夷也看见了上官云绣，道：“小姐怎么自己回来了？”

　　上官云绣道：“觉得没意思，就回来了。”

　　她看着辛夷手上的烟花，道：“那是什么？”

　　辛夷一愣，道：“是灏苍那小子给的。”

　　上官云绣怔怔地看着那烟花，喃喃道：“我竟错看了他。不，我错看的，又何止这小乞儿。”

　　辛夷面上似染上了些愁绪，道：“小姐，夜深了，回房吧。”话罢，欲把那烟花丢到一旁，不料上官云绣却紧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

　　辛夷一下子仿佛被冷雪激到，猛地看向上官云绣，后者却恍然不觉似的道：“扔了作甚，放了吧。”

　　那只手是仔仔细细保养过的，很是柔软，和辛夷自己的很不一样，只虎口处有些厚茧，一看便是练武的手。

　　辛夷听见这手的主人道：“馨儿，往后不用小姐小姐的了。你该叫我声姐姐，不是吗？”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道：“我是外室生，当丫鬟养的，小姐莫要玩笑了。”

　　上官云绣似是没料到辛夷会这么说，呆愣了半晌，辛夷见她呆立，慌乱道：“是馨儿失言了。”

　　不曾想上官云绣笑了，道：“原来你也是会回嘴的。大过年的，你就只当可怜我，哄哄我吧。”

　　辛夷见她笑里带着自嘲和凄楚，又回想今日她回来便一直言语古怪，心中更加慌乱起来，忙唤了句：“姐姐。”

　　“好，好妹妹。”上官云绣紧紧握着辛夷的手，道，“咱们放烟花吧。”

　　上官云绣说着，已用火折子点燃了烟花，院子里一下子亮了起来，又很快黯淡下去。辛夷只觉得这片刻的安宁，也很快消散了。

　　她听见上官云绣道：“馨儿，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辛夷抬起头，上官云绣已经兀自往屋里走了。她看着狐裘下那纤瘦的背影，竟不知该不该跟上去。

　　上官云绣背对着她，道：“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晋儿。可如今说这些，已经太迟了。”

　　辛夷上前两步，然后停在那里。

　　上官云绣道：“过两日，你随我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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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花灯会。

　　天还没暗，灏苍就开始想方设法地把花云晋往外推。

　　他给花云晋换了身红色内衬绣金边的墨衣，虽然依旧是乌漆嘛黑的，但算是衣柜里相对喜庆一点的一件了。

　　花家主母不知今年想到了哪出，初三就回娘家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这可便宜了灏苍，少了这么个镇山太岁，这府里竟没人管得了他。花老爷今日也竟不在家，下人们都各自歇假去了，灏苍拉着花云晋出了门，也没人管他们。

　　花云晋的小脸藏在狐裘的绒毛里，一双桃花眼好奇地打量着花街上的一切。他从前只在老宅和医馆呆着，未见过的风景太多，然而终究是孩子，总是喜爱新鲜有趣的物事更多些，因此纵使仍有意维持着矜持，也忍不住心下的雀跃。

　　灏苍给他买了个糖人，却是朵莲花的形状。花云晋觉得那花惟妙惟肖，竟有些舍不得吃。灏苍见他犹豫不决，便拉过他的手先咬了一口。

　　“哎，你这！”花云晋有些急了，灏苍笑嘻嘻地道：“这糖做来就是给人吃的，你不吃，它可是要哭的。”

　　“就你会说。”花云晋嘴里念叨着，还是慢慢将那糖放进了嘴里。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事，花云晋却吃得很仔细，他一边吃着，一边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高高低低的花灯，这样市井而热闹的气氛，要是娘在，估计要将他拉得远远的吧。

　　到如今，身处在这样的人群里，花云晋依然觉得这些人离他很远很远，但他们身上的活着的热气真切地传染到了他身上，让他左心房也跟着热了起来。

　　“这不是花小神医嘛。”一个声音让花云晋回过神来，那人他曾经医治过，如今像是大好了，在卖手札的花灯。他从里面挑出一个来，送进花云晋的手里。

　　“拿着玩吧。”

　　花云晋想去掏钱袋子，那人却收了手，道：“小的是被花小神医救过命的人，哪好意思再要钱呢。”

　　灏苍道：“花小神医又不是没跟你要诊金，你这样，倒显得这花灯没费功夫似的。”话罢，自己掏了钱给那人。

　　那人连连道着谢收了钱。

　　走了老远，花云晋看那花灯，道：“他也是一番好意。”

　　灏苍道：“是啊，所以不能欠着，需得当时还了。”

　　花云晋有些哭笑不得起来，但他来不及去想这些事，灏苍又拉着他去看别的小玩意：草编的蚂蚱、泥塑的娃娃、花哨的年画。花云晋看得花了眼，很快也就忘了这事。

　　直到一处簇拥着丫头婆子的摊位前，灏苍停了下来。花云晋见他支支吾吾的样子，道：“怎么了？”

　　灏苍道：“小花，你在这等我一下。”

　　花云晋见他利用瘦小的身形成功挤进了那脂粉堆，便往侧面走了走。不出所料，那却是个卖胭脂的摊位，也难怪灏苍要那般扭捏，却不知这胭脂是买给谁的。

　　花云晋正这样想着，灏苍却已经出来了，手里拿着一盒胭脂，他一见花云晋的表情，便道：“这是买给春泥的。”

　　花云晋心里“咯噔”一下，似是有什么东西断了，却听见他又道：“没想到这东西这么贵，本想给府里的丫头们都买些，结果只够买这么一小盒。”

　　花云晋忍不住道：“何必给所有人都买。”

　　灏苍笑道：“她们素日里都怕你，收到这样的玩意儿，总归该对你好些。”

　　花云晋愣在那里半晌，才道：“这粉不好，她们怕是不会喜欢。”

　　灏苍道：“那我也没办法啦。”

　　他又拉起花云晋的手，道：“这都不重要，咱们看花灯去。”

　　花云晋被拉着跑了起来，今日似乎发生了好多事，好多他来不及去想的事，但正如灏苍所说，那都不重要。

　　不重要的，就通通丢到脑后。

　　雀渚镇如其名，是立于河畔的小镇，古河从中穿过，有廊桥横跨其上。这个时辰，廊桥上已聚满了人，河上星星点点的花灯，映射出温暖的光。

　　人群中不乏认出花云晋的人，大多是他的病人，但也并不十分多。毕竟是神医家的长子，不是什么人都见得的。认出来他的，大多也被灏苍嘻嘻哈哈地回了，花云晋免去了许多寒暄，只专心看那花灯。

　　据说这点点星火里都是人们的思念，灏苍叫花云晋把自己的灯也放了，但花云晋想了半天，也不知该许个怎样的愿望。

　　他原本是有一个愿望，但那愿望太过渺茫，年岁越大，反倒越不去想了。

　　如今，的确也有个愿望，并不十分强烈，却，非常非常美好。

　　花云晋想了好久，终于很郑重地将那个愿望写在了花灯上。

　　回过神来时，他才发现灏苍不见了。

　　已经过了不知多久，廊桥上的人都已只剩零零散散的几个。

　　花云晋心慌了起来，竟不知道是立在原地等着好，还是跑出去找好。

　　他想，灏苍这只鸟，怕是终于飞走了吧。

　　这样想着的时候，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个鬼脸。

　　那当真是个鬼的脸，面目狰狞，长有利齿。花云晋倒退了一步，道：“灏苍，你闹什么。”

　　灏苍才把那面具摘下来，露出狡黠的脸来，道：“我的少爷，你找谁呢？”

　　花云晋像是被他气得不轻，眼圈都有些红了，道：“我要回去了。”

　　灏苍拉着他的肩膀，道：“好小花，我不闹了。我去给四婶买回礼了，人家熬夜给咱擀过面呢。”

　　他把一个小瓶塞进花云晋手里，道：“给你也买了个，是色目人的东西，护手的。”

　　手里传来琉璃瓶玲珑有致的触感，花云晋道：“你哪来的这些钱。”

　　灏苍道：“你不是给了我五钱银子嘛。”

　　那本是他飞出去的羽翼，如今，却被自己给拔净了。

　　花云晋握着那小小的瓶子，忽地就笑了起来。

　　这一笑，一河的花灯都没了颜色。

　　灏苍楞了半晌，道：“祖宗，怎么了，这么高兴。”

　　花云晋收了笑，道：“走了，回家去。”

　　灏苍心里也欢喜起来，道：“好，回家去。”

　　他们没走两步，花云晋就停了下来。他脸上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竟一丝也没有留下。

　　灏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已经没什么人的花街上，那一向持重沉稳的花老爷正抱着个大约五六岁的男孩，身边随着个身段极好的女子。

　　那男孩一身簇新的红衣，扎着双髻，长得比花云晋还要精致可爱几分，手里拿着串糖球，正拽着花如晦的耳朵，不依不饶地闹着什么。花如晦却仍笑着，将那糖球喂给他吃，眼神里是灏苍不曾见过的慈爱与宽容。

　　那女子侧颜十分美，似是叫孩子莫要闹了。那孩子便真的乖顺起来，蹬蹬腿要下来自己走。花如晦便放他下来，和那女子一人牵着他一只手，三个人就这样说笑着走远了。

　　灏苍忽然觉得，他在花府遇到的一切都是假的，花老爷是假的，花夫人也是假的。面前这一家三口，才是真的。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花云晋一眼。

　　然而花云晋只是平静地说道：“走吧。”

　　仿佛他没有看到那三个人，一刻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