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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乱山残雪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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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便到了年关。
灏苍往日最期待的便是除夕守岁,总是在外的父亲回难得来家,带着他最喜欢的卤猪肝,母亲也会换上平日从来不会穿的红衣,衬得肤白胜雪,笑靥如画。
然而花府的除夕则全然不同了。
宅院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一早就挂满了灯笼,灏苍也被拉去当苦工,忙得不可开交。除夕夜,整个花府灯火通明。
账房兼管家,花如晦的本家堂弟花如龄屋前屋后的张罗,丫头小厮们都似脚底抹了油地跑前跑后。这人花云晋都得叫声“二叔”,在府里自是没人敢惹。
这便是大户人家的除夕。
天一黑,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响了起来,灏苍被花云晋叫了回来。花云晋要去正堂吃年夜饭,得带着随身的小厮。
灏苍想起花老爷和夫人的脸,无比思念起麦斛了。
作为儿子,花云晋自然得第一个到,在门口老老实实地等着。很快上官云绣便来了,身后跟着鹅蛋脸的丫头,灏苍可算知道她名叫“春泥”,也是上官云绣的陪嫁,却没见辛夷。
花云晋照例给母亲请了安,脸上还带了些笑,那笑像是给人硬糊在脸上似的,僵硬得很。上官云绣应了,审视了灏苍一眼,才进屋去。灏苍想起她之前是怎么对自己的,忍不住就想回敬她一个鬼脸。
大堂里摆着三张桌子,一家三口在大年夜里也不坐在一处。在里面张罗的二婶子李姝迎了出来,道:“太太少爷来了,快先就坐吧。”
上官云绣冷道:“老爷呢?”
李姝边赔着笑脸边道:“医馆那边还没照顾完,说是晚些再来,让太太少爷先吃。”
上官云绣刚坐下,便将筷子拍在桌上,道:“年年除夕都没照顾完,这一整日都做什么去了?今年倒更长进了,叫我们先吃?”
李姝还想说什么,花云晋却已走了过来,给上官云绣添了碗汤,道:“母亲莫气,我这便去医馆请父亲回来。”
上官云绣看也不看他,道:“你去做什么,他不来便罢了,何必还要求着他来!”
花云晋默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上官云绣这样说着,却一直没有动筷子,花云晋自然也不能动。灏苍就只好站在他身后盯着桌上的碗碟看。
卤猪肝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吃食自然是没有的,花府的年夜饭样样精致诱人,然而很快便冷了下去。
直到夜深了,花如晦才回来。
他见上官云绣和花云晋仍坐在大堂,眉头锁着进来,道:“我不是叫你们先吃吗?”
上官云绣一动不动地坐着,道:“一家之主都没到,我们怎么好意思先吃。”
花如晦似是忍了好几忍,才走过来坐下,道:“行了,吃吧。”
上官云绣道:“这菜都冷了,叫他们热一热。”她唤丫鬟们上来取碗碟,又端起早已斟好的酒杯,道:“趁着这会子,敬夫君一杯,祝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脸上也带上好似面皮一般的笑容。灏苍以为凭花如晦平素的样子定是不予理睬,没想到他竟端了酒杯,回敬了过去。
杯中酒一饮而尽,花老爷还缀了句:“这一年你管着后宅,辛苦了。”
这卓越的演技让灏苍几乎真以为他们是对恩爱有加的夫妻。
花云晋也端起杯子,道:“孩儿也敬父亲、母亲。”
他自打进了这屋,笑容就没掉下来过,可这样的笑容,灏苍一刻都不想看了。
很快碗碟们又都被端上来,花云晋只让灏苍伺候他吃了一会子,便道:“我好了,你下去吧,叫麦斛来伺候。”
灏苍逃命似的离开了那间屋子。
他去了后厨,厨娘是马夫王四的婆娘四婶子,见他来了招呼道:“苍哥儿,快进来,给你留了汤饼。”
灏苍赶紧进去,呼哧呼哧地吃了两大碗。那面汤里有切碎了的猪肝,特别香。灏苍放下碗,道:“四婶儿,你哪里弄的猪肝。”
四婶道:“还不是你平日老念叨着猪肝香,这大年夜还不得吃上点。”
灏苍嘴一弯,道:“是呢,真的香。”
话罢又喝了碗汤,道:“四婶守岁吗?晚些我还想来讨碗吃。”
他本就生得讨喜,四婶把他当儿子般稀罕,这会嗔怪着道:“你这馋猫,只记得吃,四婶还能不晓得,给你备着呢。”
灏苍道:“好婶婶,那我等放了炮就来取。”
他拔腿出了厨房,又在门外道:“等十五了,我去灯会上买好玩意儿孝敬你!”
灏苍一路脚步没停,径直去了下人们呆的院子。此时这里反倒还比大堂热闹些,无事的丫鬟小厮们在掷骰子,大多喝得醉醺醺的。灏苍越过他们,直接进了库房,很快又出来,刚出了门,便看见辛夷阴魂不散地立在墙头看他。
他大大咧咧地走过去,道:“辛儿姐姐,你未免看我看得太紧些。我不过拿几只烟花,逗少爷一乐罢了。”
他说着,把手里的烟花拿给辛夷看。
辛夷却道:“你怎知我叫馨儿。”
灏苍心道,我哪里知道,不过随口一叫。但他不说,跟着爬上院墙,道:“辛儿姐姐整夜在这墙上呆着,不守岁吗?”
辛夷没料到这被她折磨过的小子竟毫不惧她,反而还靠近了过来,抿了抿嘴,道:“我没守过岁。”
灏苍道:“是了,辛儿姐姐要守着花府平安。这个给你。”
他从细长的一簇烟花里拿出一支来,塞到辛夷手里,道:“等到了时辰就放着玩吧。”
辛夷那掩在黑夜里的面颊似是红了,道:“谁是你姐姐。”
灏苍道:“我没爹没娘,这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你可怜我,就让我叫一声吧。时辰快到,我找少爷去了。”
辛夷愣在那里,看着灏苍跳下墙,一溜烟地走了。
她呆呆地看着手里那小小的一支烟花,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灏苍回了趟花云晋的院子,便一路向着主院的大堂走去,夜愈发深了,花府被灯笼拢得红彤彤的,随着打更的声音由远及近,鞭炮声也渐渐响起,各色的花火在天空中炸开,新的一年就这样到了。
那些方才还在划拳的下人们,现在怕是都到中堂去卖乖讨赏钱去了。
灏苍加快了脚步,又很快慢了下来。
他听见两个似是刚从大堂那出来的丫头在窃窃私语:
“听说老爷今日原不是去医馆张罗,而是去了城西和别人吃年夜饭了。”
“老爷在外面养人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毕竟夫人是那副样子,连个外室也不让老爷迎进门。可这除夕夜去,也太招摇了些。”
“老爷不喜夫人已久了,不过是因着夫人的娘家让着她三分。但老爷堂堂一介神医,怎能没几个红颜知己,是夫人太拿乔。”
“也是,我来府上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老爷和夫人同过房。说不定这桩亲也是夫人仗着上官家强迫的。”
声音戛然而止,另一个灏苍熟悉的声音响起,在冬夜里显得愈发夹着寒意:“这次给你们个教训,若再乱嚼舌根,是乱棍打出府还是直接打到断气,可就说不准了。”
灏苍走了两步,看见花云晋立在台阶上,一脸平静地看着倒在地上打滚的两个丫头,这两个恰是他刚入府时说他闲话的。两人疼得站不起来,忙不迭地道:“奴婢知道了,奴婢知道了。”
花云晋这才放过她们,用细线收回银针。两人撒丫子似的走了。
灏苍忖道,这两人素来爱说闲话,早晚要倒大霉,却用不着花云晋出手。他这一出手,在丫头那里自然又做不得好,少不了要在背地里说他个天花乱坠,花少爷这稀烂如泥的名声大抵都是这么来的。
然而如此一来,她们也会收敛,总不会倒那大霉了。
小花事事想得甚远,却总忘记把自己算进去。
看他脸上的表情,想必花老爷外面有人的事,他也是早就知道了的。
灏苍快走几步到他面前,道:“少爷怎么自己先出来了?”
花云晋道:“母亲要与父亲说些体己话,叫我先出来了。”
这两人什么样的关系,府里人尽皆知,这会又能说什么体己话。花云晋又道:“他们这样,已经惯了。”
似是怕灏苍会多想似的说了这样一句话,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灏苍道:“是,与咱们不相干,咱们回屋去。”
他见四下无人,拉了花云晋的手,道:“对了,新年好啊,小花。”
花云晋被他拉了手带着穿过花府的回廊,直奔向自己的小院。这一刻,那曾折磨着他的一切,似乎都像是耳边的风,渐渐离他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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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如晦和上官云绣仍在大堂坐着。李二婶发完了新年的赏钱,上官云绣就请她回去了,此刻,这屋子里就只有他们夫妻二人。
花如晦不知哪里来的耐心,这会竟然也没走。
只因上官云绣对他说,最后有些话要与他说。
他也不愿做得太过分,叫上官家的人没面子,毕竟,如今的他能在武林上安然无恙地做神医,也是因着上官家这座靠山。
花夫人的脸微红,似是有些喝多了,眼神却还清明,微微落在花如晦身上。
她道:“咱们夫妻,一年也就这一日能坐在一起,不如心平气和些吧。”
顿了一会,又道:“今日,是最后一回了。”
她给花如晦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花如晦道:“阿绣,你喝多了。”
“阿绣……”上官云绣道,“多少年没听到你这么叫我了。”
她端起酒杯,不等花如晦回应便一饮而尽。
花如晦听见她喃喃道:“十年,我也累了,这一日,也不必再聚。往后,你爱去谁那,就去谁那吧。我也没脸跟家里的人说,你大可放心了。”
花如晦没料到她突然这样说,反倒生出从未有过的惶恐,道:“阿绣,你这又是从何说起。”
上官云绣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咽下,眼圈泛着红,像是真的醉了,道:“那个女人叫鹂娘?真是别有一番风姿的女子,只是这些年过得有些艰难,苦了她了。”
花如晦愣住了,一双虎目中似有怒火,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地道:“是你?”
上官云绣弯起嘴角,她这样笑起来,于娇憨中带着些妖媚,却是叫人惊心动魄,花如晦不由得想起十多年,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场景。她也曾是骄艳贵气的大小姐,说一不二,从不退让,如此耀眼。
她道:“是我又如何?你又动我不得,只能像这样忍着气罢了。这些年我一直这样忍着气,到如今,也能看你这样一回了。”
上官云绣说的咬牙切齿,又无比畅快。
花如晦看着她,半晌才道:“阿绣,是我对不起你。”
上官云绣的眼泪才掉下来,瞬间就爬满了面颊,但她仍笑着,道:“这话,等我死了再说吧。”
她起身将白狐斗篷披在身上,就往外走,花如晦起了身,她却忽地回过头来,道:“虽是守岁,终究夜深露重,老爷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花如晦看着上官云绣没有再回头地走了,立在原地,半晌未动。
杯中只余残酒,而那热闹的炮声也早已消散,偌大的房子里,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