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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我心匪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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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秋天,发生了很多事。
柳如意离开了雀渚。花云晋对他的病束手无策,写信给了父亲。没过多久,师叔方晔就到了花家,他和花如晦的意思都是带柳如意去清泉山找师祖萧青梁,或许还有些办法。
萧青梁在花如晦成名那年就隐居了,清泉山幽静,又有灵泉可调养身体,但愿能缓和甚至治好柳如意的病。
走之前,柳如意道:“若我真的没了,也别告诉我爹娘,就说清泉山有良方,我离不开。”
他顿了一下,道:“到时候你来,我给你剖。”
花云晋皱眉,不知道方师叔昨夜跟他说了些什么。方晔这些年愈发离经叛道了,两人见面聊了许多关于剖体之术的事。
但柳如意让他剖自己,还是让花云晋心里一颤。
灏苍也一皱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死了给你剖这种话,怎么听都有点像定情。
他看柳如意的眼神就酸溜溜的,又被柳如意嘲笑了一把。
方晔只是顺路来带走柳如意,送去清泉山后,他还要去南方。哪里有怪病或瘟疫,他就会出现在哪里,这些年一直如此。
柳如意带走了拐子和另一个婢女,走的时候,柳员外抱着哭成泪人的虞氏一直送到了城外。
仿佛这就是死别。
不过这悲伤的气氛很快就被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打破了:
“人还没死呢,即便是真的死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人总是会死的。”
说话的是跟方晔一起来的玄衣刺客叶未筝。长得娇俏可爱,嘴巴却十分恶毒。
花云晋回道:“但人正是因为有从情之时才能称之为人,否则与草木无异。”
叶未筝看着花云晋,微带琥珀色的眸子一亮。
从此宅子里又多了一盏不省油的灯,纵使灏苍这般脸皮稀厚之人,隔三差五也会被气的七窍生烟,偏偏他还打不过这个使一把软金扇的小女子,心中甚是惆怅。
更令人头大的是,秦笙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姐姐,经常很远就能听见两人嘻嘻哈哈的声音。这时,灏苍就有一种辛苦养大的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还不能表现出来。
叶未筝是来接替卫羧保护花家的。阮姑娘从大漠递了消息回来,她终于找到了皇甫人雄的行踪,卫羧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可以称之为严肃的表情。他很快就动身去了昆仑,给灏苍留下一本修罗派的心法。
灏苍一边忿忿地在心中默念不跟女人生气,一边滚去看卫羧留下来的心法。卫羧当初说的没有错,灏苍只是没有心法不得要领,他的武功在之后的日子里进展飞速,那便是后话了。
秋闱的结果也终于出来。
高远落榜了。
而他与花云寒的关系却更密切了。花云寒担心的一切似乎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他知道自己考得不好才会心情低落,他如果有了无字天书的配方就可以送老师更好的礼物,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
他依旧喜欢自己,需要自己。
在夫子寿宴的结尾,高远红着眼睛抱住了花云寒,在耳边轻声道歉,花云寒就在心里全部原谅他了。
而花云晋则终于有时间沉浸在花如晦留给他的卷宗里。鹂娘不再闹事,跟虞氏念佛去了;医馆也一切井井有条,麦斛都能带学徒了。他有了自己的时间,也有时间去思考父亲留下来的问题。
方晔来的那天,师叔侄两人彻夜长谈,关于花如晦所提到的“医道”,方晔并没有给出答案,而是留下一本他走南闯北写下的疑难杂症实录。
“希望能给你些启发。腊月我若不忙,会再来拜访,到时我们再好好说说。”
为了这个约定,花云晋潜心钻研医术,那本实录的确极大地拓宽了他的视野,他开始期待冬日的会面。
柳如意一路向南,不出一个月便到了清泉山。
此时秋意正浓,漫山的枫叶正红,但柳如意没心情欣赏。虽然已经刻意放慢了行程,他还是感染了风寒,又有些水土不服,早上起来还吐了一场,坐在步撵上上山时,面如涂蜡。
他看到萧青梁的居所,心情终于好了些。
萧青梁一直在清泉山上隐居,他的小院由青竹围成,用竹子引清泉水环院一周,养着院里一方一方的药田。竹子搭的门上,写着“随缘居”三个字。
门前有个皮肤黝黑的高壮男人在清理杂草,不知为何,他脑袋顶上挂着一只猫,一只乌云踏雪。
他见到方晔,笑道:“师兄。”
黑猫见了生人,溜到了男人怀里,只露出两只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柳如意看。
方晔道:“猫三,师父可好?”
猫三点点头,揉了揉黑猫的脑袋,道:“这是小白。”
柳如意耳朵抖了抖,没想到这人驼着一只猫,自己竟然也叫猫,还给一只黑猫起名叫小白,怕不是个傻子。
猫三不知道有人在腹诽他,却看了柳如意一眼,道:“此人命不久矣。师兄是想请师父的脉?”
柳如意眉毛一抖,没想到有人初次见面,讲话就比他自己还刻薄。
方晔点点头,道:“这是晋儿的好友,雀渚的柳如意。如意,这是我师弟猫三。”
柳如意心里生气,没说话,猫三竟也没反应,道:“且进来吧,师父和大和尚在喝茶。”
话罢他就自顾自地进门去了。
方晔见柳如意脸色都变了,道:“师弟从小在山上长大,不通什么人情世故,说话直接了些,柳哥儿别放在心上。”
柳如意当然不能说什么,只得装作大度地跟着进门去了。
远远的,就听见萧青梁大叫一声:“你耍诈!”
那声音,就好像被偷袭了一般。
柳如意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这一步被走在最前面的猫三察觉到了,他回过头来,很真诚地道:“师父在和大和尚下棋,你不用害怕。”
柳如意直想从地上捡块石头朝着猫三的头上扔去。真是该敏锐的时候像个木头,不该敏锐的时候又乱抖机灵。
大约真的是个傻子吧。
萧青梁是个有着很长的胡须的小老头,身上的麻布青衣连前襟都穿反了,头发束得乱七八糟。软垫的前后左右都是吃剩的花生瓜子壳,在他身边围成一个脏乱差的圈,和周围的干净整洁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对面坐着个干瘦的和尚,倒是个慈眉善目的模样。
猫三一边行云流水地把这一地狼藉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边道:“师父,二师兄来了。”
萧青梁吹胡子瞪眼,道:“又来干嘛,你们来一准都没有好事。快滚快滚。”
方晔道:“师父,是花……”
萧青梁道:“花什么!说过多少次了别提你大师兄,赶紧滚下山去。”
方晔道:“是花师侄的朋友来求医。”
萧青梁眼睛一亮,道:“晋儿的朋友,倒是可以看看。”
话罢转过身来看柳如意。
柳如意恨不得赶紧收拾细软下山去了。
不曾想萧青梁动作比他快多的,小老头蹭地就从垫子上跳起来,抓着柳如意的胳膊,道:“好一个俊俏的哥儿!”
摸了摸,又道:“就是身子骨太差了,怕是没几天好活。怪不得晋儿要来求我了。”
方晔道:“师父。”
萧青梁“哈哈”笑着松了手。
方晔才有机会做介绍。那大和尚叫月十三,和萧青梁是邻居,隔三差五的就来找他下棋,是随缘居的常客,基本上没什么话,两人待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是萧青梁在自言自语。
萧青梁给柳如意把脉,嘴上也不停,道:“十三,待会你给他度些真气吧。这孩子没出过远门,这几天在路上折腾得更虚了,你给他护着点心脉,不然我怕他今晚就暴毙。”
柳如意心道从进乐随缘居开始,好像萧青梁就一直在说他立时就要死了,完全不在乎当事人的感觉,他可算明白猫三的口无遮拦是跟谁学得了。
萧青梁好像读出了他心里的话,笑道:“十三长得是有点凶,不过只是不爱说话,你不要慌张。”
我慌张的是你好吗!
柳如意在内心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想想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呆上多久,他顿时觉得很绝望。
可没有人在意他心中的纠结,方晔甚至连晚膳都没用,喝了杯茶就告辞下山去了。
果然是滚得很快的。
柳如意在萧青梁的诊室呆了三天,月十三给他传了三天的内息,萧青梁也在他旁边聒噪了三天。
世上怎么会有废话这么多的老头?
等到终于从诊室里出来,猫三带着柳如意到了他专门收拾出来的一间厢房里。柳如意被两个老头折腾了三天,精神头甚至没有刚上山那天好,还没来得及打量屋子是什么样的就躺下去,于是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三天。
睡梦中,仿佛有人用清亮且甘甜的水喂他,滋润了他干涸的嘴唇和嗓子。
醒来后,正是清晨,窗外传来鸡鸣声。
柳如意轻轻拽了拽床边的铃铛,丫头小喜就进来了,道:“少爷觉得怎么样?”
柳如意觉得身上轻快了不少,身上的衣服也是换过的,很干爽,却不是他自己带来的,而是麻布做的寻常衣服。
柳如意登时有点生气,道:“谁给我换的衣服?”
小喜道:“是猫三大夫,他说少爷的衣服不透气,不舒服,对身体不好。”
柳如意道:“管得还挺宽的。”
他起身环顾这间小屋,自然是比不上柳家的排场,甚至小得可怜,只够放下一张床,被屏风一遮,外面一张小桌一席竹榻,一个收拾衣服的柜子了了。倒是干净整洁,有着皂角的香味,但总觉得其中还夹杂着别的什么奇怪的味道。
柳如意道:“这是谁的屋子?别的病人的?”
他就差没说是死过人的屋子了。
小喜道:“不是,以前是猫三大夫的屋子。”
柳如意眼神一变,道:“就没有别的屋子了吗?”
他实在不想住猫三的屋子。
小喜道:“没有了。这是除了萧大夫的屋子之外最好的了,我和拐子只能在旁边的耳房挤挤。”
柳如意这才好了一些,他一转念,又道:“那猫三呢?”
小喜道:“猫三大夫在柴房呢。”
柳如意心念一动,道:“走,看看去。”
小喜道:“少爷不先吃点东西吗?”
柳如意已经出门去了。
猫三早就醒了,他先把院子角落里的食盆装满,就开始打五禽戏。院子里聚集了大约有十五只猫,都在抢食盆里的鸡肝鱼碎,只有小白一直蹲在角落里舔毛,也不去看猫三。
等到其他猫都吃完了,小白才慢悠悠地去吃饭,还没吃两口,猫三就被几只猫围住了,又是蹭腿又是求抱,小白抬起头就朝它们呲牙,吓得凑近猫三的几只猫都跑开了。
小白没吃几口,就跳到了猫三身上,抓着裤腿衣襟爬上了它的肩膀。猫三为了让它更方便爬,俯下身子,继而盘腿坐在地上,笑道:“你也别太欺负别人了。”
小白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似是在说“好吧”。
其他的猫才慢慢凑上来,给猫三摸。
一个粗壮的汉子和一群猫,沐浴在晚秋的晨光里。
这就是柳如意再见到猫三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