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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食野之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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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灏苍是被人晃醒的。
他睡得迷迷糊糊,甚至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恍惚间听见一个声音道:“你这人,怎么比少爷起得还迟,快醒醒!”
灏苍这才睁开眼睛,看见摇他的是个昨日见过的小厮,隐约记得是叫“麦斛”的。他不耐烦地将那人推开,道:“醒了醒了,别吵。”
本以为那小厮定要回嘴几句,不曾想他只是道了声:“少爷。”
灏苍抬眼,看见花云晋站在门口,今日倒是没披那狐毛斗篷,墨色的锦衣服帖地穿在身上,如瀑的黑发简单地束在脑后。
昨日行色匆匆,竟没发现花少爷这一头长发才是真绝色。
花云晋不知灏苍的小心思,只道:“你随我去请安。”
灏苍只得赶紧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花云晋身后,听见花云晋又道:“待会见了母亲,少说话,我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灏苍应了声,思绪却飘远了。他看着花云晋墨染的发丝,便想到他的脸。
花云晋有一双桃花眼,却一点也不娘气。那幽深的瞳孔落在身上时,只想让人不自觉地想表现得好一点让他夸奖两句,感觉就会特别自豪。嘴唇薄薄的,总是抿着,想事情的时候更是会不自觉地咬住下唇,那时就会难得的像一个真正的小孩子。
只是还没见他笑过。
灏苍这样想着,两人已经到了后宅深处的一座院落。比起花云晋院子的乏善可陈,这处虽然也并不华丽,却让灏苍嗅出一股低调的贵气来。院前的匾额上用小篆写着“上官”两字,院子里种满了花草,只是如今埋在雪里,无可分辨。
花云晋在门前示意花云晋停下,独自进了门去。不多时,灏苍便听见里面有声音传来。
“孩儿给母亲请安。”
“起来吧。”
那声音有着和花云晋如出一辙的冰冷,让灏苍不由暗叹不愧是母子。
“你昨日收了个乞儿做药僮?”
“是,他现今正在门外。”
“让他进来。”
未几,一个鹅蛋脸的姑娘出了门来,叫灏苍进去。
灏苍这番是第一次见这武林名宿家的二小姐,花云晋的母亲,上官云绣。花云晋与她生得极像,连眉宇间的漠然都是相似的。她依旧是个美人,着装却如同这院落般,单调而庄重。那同样讳莫如深的瞳孔里闪着冰冷的光,审视着他。昨夜的那个婢女辛夷沉默地立在她身侧,长剑配在腰间。
花云晋道:“还不跪下。”
灏苍还不曾给什么人下过跪,但这场景也由不得他,他只得跪下,恭敬地道:“给夫人请安。”
上官云绣似乎对他的表现非常不满,花云晋道:“他刚进府,还不懂什么规矩,我今日便送他去赵老那读书。”
上官云绣道:“你既有了主意,便去罢。”
花云晋应了一声,带着灏苍走了。
出了院子,灏苍忍不住叹了口气。花云晋又像是脑袋后生了眼睛,道:“今日后,你就不用来了。”
灏苍道:“还好还好,那屋子我多待一刻都要憋死了。”
花云晋没接他的话,而是道:“现在去见老爷。老爷没这些规矩。”
灏苍听到要见老爷,本来有点隐隐地脑仁疼,一听后面那句,顿时放松了下来。
很快便到了前院。花老爷正在书房,花云晋带着灏苍直接进了门去。
“父亲。”
花如晦听见声音才把视线从书页上移开,抬起头来,看了灏苍一眼,道:“你和这小子先去医馆,安顿完了把我前日说的药配好。”
“是。”花云晋应道。
出了门,灏苍不由道:“就这样?”
花云晋领着他到门口上了马车,道:“就这样。”
那叫麦斛的小厮已在车上了,对灏苍道:“到医馆的路且认着些,日后少不得要自己走。”
驾车的叫王四的马夫拿了烧饼来,塞给灏苍,灏苍才觉出腹中空空,这半晌还不曾吃过早饭。他接过饼来咬了两口,听见麦斛又道:“早上寅时三刻需得起来,往后可没有加餐了。”
话罢,还小声地追了句:“也没见少爷对谁这么纵着。”
灏苍嚼着饼,哼了一声。
花府到医馆并不远,医馆开在闹市,这会子已经有人来看诊问药了。
花如晦虽是名震江湖的神医,却世俗得很,并不好好地在某处隐居,而是将医馆生意做得红火。医馆里的药僮小厮都是会看小病的,只是遇到难办的病人,才会请馆里的老中医来,至于花如晦,则绝不轻易亲自出手。
老中医叫赵源,正当不惑之年,一直跟着花如晦,医术自然也是了得。灏苍到了医馆,便被花云晋丢给了他。
“劳烦赵老每日晌午前,教他两个时辰的药草。”
花云晋说完就消失了,灏苍到中午前都没再见到他。
赵源没直接教他药草,而是要他先抄写《论语》。灏苍没当乞儿前也上过学,可自打他到学堂就是个混世魔王,如今要他抄书,更是仿佛要了他的命。
然而他想了想花云晋离开时的小脸,觉得还是卖他个面子,第一天,别太招摇为好。
好不容易捱过两个时辰,却不见花云晋来,来的却是麦斛,带他去后堂用饭。
花家对下人算是好的,午饭有菜有肉,饼子随便吃。灏苍一口气吃了五个饼子,还是没见着花云晋。
吃过饭,下人们都散了,没人理他。灏苍拽了麦斛来问,才知道花云晋竟是在医病。那病人有些棘手,花云晋到现在都没出诊室。
灏苍没想到花云晋在寻常人家顽童的年纪便已经能医病了,想想他还没那药房的柜台高,就觉得那场景定然很滑稽。他忍不住就想去看看。
没想到还未走到诊室,就被人给拦下了。
来人昨夜刚认识,花夫人的婢女辛夷。
灏苍还想打个招呼,没想到这位姐姐提着剑就朝他来了。他下意识地想运气躲避,但很快就强行阻止了自己的本能,立在原地生生吃了辛夷一击。
辛夷特地等着四下无人时现身,本欲试出这小子的身手,不曾想他全然没有反应,倒像是不会武功。那剑擦着灏苍的肩膀而过,擦出朵血花。灏苍登时就要叫出来,辛夷却没给他这个机会,跟上去一掌拍晕了他,直接将他拎走了。
灏苍再醒过来,发现自己在早上刚来过的地方,花夫人的正房。
他是被内力逼醒的,刚想爬起来,又被身后的重力强迫着跪趴了下去。
花夫人在她面前端坐着,一旁是那鹅蛋脸的婢女,想来身后那人便是辛夷了。
正当灏苍奇怪自己是因何事惹了这位大奶奶时,花夫人开口了:
“说,你是谁派来的。”
这话让灏苍差点没笑出来,感情花夫人以为他是扮成乞儿潜入花府的刺客了。然而昨夜花云晋既已帮他解了围,今天又是唱哪出呢。
他只得道:“夫人,我不过是个乞儿,谁会派我来呢?”
上官云绣道:“你身上的内劲又是从哪来的?”
灏苍道:“什么内劲,怕是我那死鬼师父临死传给我的。”
上官云绣笑了,道:“还嘴硬,乞儿会带这种东西?”
她使了个眼色,灏苍身后的辛夷就将个布包丢在了他面前。那是他身上唯一一样东西。此时,那袋口已被打开,里面露出一截剑柄,还有尾端挂着的一条鲜红的剑穗。
灏苍眼神一变,却很快讪笑道:“这是捡来的,本想拿去当了换钱,难道还是什么稀罕物事。”
辛夷一下抓住他后心,又点了他的哑穴,随后刺骨的寒气便从背心发散至四肢百骸,痛得他连跪的力气都没有了,偏又叫不出声,只能大张了嘴巴,像条垂死挣扎的鱼。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疼痛才散去,哑穴又开了,他赶紧“哎呦”了两句,像个没什么出息的寻常乞儿。
然而上官云绣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道:“小妖女的佩剑,是你捡的来的?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说实话,还有的你受。”
灏苍最后也没说实话。
在辛夷将灏苍里里外外招呼了个遍之后,上官云绣终于起身了。她将鹅蛋脸的婢女和辛夷清了出去,偌大的房间里只剩她与灏苍两人。
灏苍实在不明白这女人到底与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
但他也始终没有还手。
上官家“御镜流”的功夫是多么厉害,灏苍这番第一遭领教。上官云绣只动了动手指头,灏苍便动弹不得,身上的皮肉好似撕裂了一般,一寸寸地剥离。
他连叫出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辛夷在院门处立身等候,看见花云晋匆匆向她走来。
她还不等张口,花云晋的银针已经到了,精准地封了她的气穴,令她动弹不得。
“莫要运功,半个时辰穴道自会解。”花少爷经过她的时候,用依旧平静的声音陈述道。
她动也不敢动了。
花云晋推了门便道:“母亲要提审我的药僮,也该只会我一声才是。”
灏苍勉力回过头来,看见他的少爷立在门口,背对着微光,背脊挺直。那一惯整理得好好的长发有些凌乱,发鬓像是被汗水沾湿了。身上还穿着似乎是大夫的罩衫,上面是斑斑的血迹。
上官云绣见他进来,又回归了她那大家闺秀的姿态,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道:“衣衫不整便来,像什么样子。我不过怕他来历不明,会害了你。”
花云晋将染了血的罩衫解了扔到一旁,道:“母亲这是当我没主意。”
他走过去,一下子抓起灏苍的胳膊。灏苍本就疼得快晕过去,没料到花云晋气力这么大,这下更是差点翻了白眼。
那昨日刚洗的干净的手腕上,有一朵像是隐藏在皮肤下的血色莲花。
上官云绣看到那莲花,微微一愣,道:“你给他下了冰莲散?”
花云晋松了手,道:“母亲还有什么要问的,这会便一并问了罢。若再要提审,别说不合规矩,我也不依了。”
上官云绣忽地冷笑一声,道:“晋儿这是在怪罪我了?”
气氛一下子比屋外的霜雪还要冷,灏苍在心里暗骂了几百遍老妖婆,却听一个满是威严的声音传来:
“够了。”
上官云绣听得这声音,方才那冰冷的样子像是一下子全褪了去,那凌厉的眸子忽地填满了如水的痴怨。
她道:“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次主动来见我。”
门口,花如晦背手而立,看不出什么神色。他背后是已经恢复行动的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