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青崖》慕清凌

2、呦呦鹿鸣

　　灏苍第一次见到花云晋时，下了很大的雪。

　　他衣不蔽体，冻得瑟瑟发抖，就是个看似寻常的乞儿，在雀渚一抓一大把。师父的尸体僵硬地横在一边，废了好大力气寻来的草席只够盖住他的脸。

　　还好雪已经把不够盖的其他地方给盖全了。

　　灏苍刚被一个乡绅一脚踢翻在地来了个夺命连环踹，乡绅只想出二钱银子买他，而他一口价五钱，童叟无欺。

　　要是那乡绅不骂师父是个老鳖孙，还想抢他的布袋子，他说不定还能给个友情价，实在是可惜又可惜。

　　他蜷在地上抱着布袋揉肚子，就看见一双很好看的绣银锦鞋出现在自己视线里。

　　再往上看，那是个被镶狐狸毛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人儿，粉雕玉琢的小脸好似瓷娃娃。

　　只是小人儿半点笑意也无，定定地看着他。那瞳孔跟身上的斗篷颜色一样，黑漆漆的。

　　灏苍揣着肚子想，不会是刚刚顺了乡绅的钱袋子顺便点了他的气穴让他接下来的几天都会不停出恭的小动作被发现了吧。

　　不可能，这小美人一看就是半点功夫都不会，娇生惯养长大的。

　　但小美人真的太好看了，灏苍忍不住就扯出了一个笑来，从小娘就说看见他笑，便是有天大的气也生不起来，他由是一直自信得很。

　　只是水气在睫毛上凝结成了霜，灏苍竟有些睁不开眼。

　　小美人蹲下来，拍了拍灏苍的脸，灏苍一愣。

　　“疼么？”

　　那声音仿佛清泉落在磐石之上，灏苍那张平时总停不下来的嘴巴忽地吐不出一个字。

　　那小美人又道：“买你，几个钱？”

　　灏苍看着他，不着痕迹地踢了踢被乡绅打翻的板子。板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五钱，卖身葬师。”

　　小美人从兜里掏出五钱银子，给灏苍看了一眼又握在手心。

　　“叫什么？”

　　灏苍随口道：“旺财。”

　　“识字？”

　　小美人似乎是又瞥了一眼那木板上丑陋的字迹，灏苍只得回道：“会一点。”

　　“这人是谁？”

　　“我师父。”

　　“干什么都行？”

　　“干什么都行。”

　　正当灏苍觉得这小美人问题有点多时，就见他回过头道：“叫王四去棺材店请人。”

　　身后的小厮屁颠屁颠跑了。小美人回过头看，又认真地看着灏苍道：“我叫花云晋，你以后就跟着我。”

　　他说完就把那五钱银子塞进了灏苍的手心里。

　　花如晦办完事回来，就看见儿子身边多了个邋遢小子，身上还披着他刚买的那件狐狸斗篷，他皱着眉头看了花云晋一眼。

　　花云晋道：“买了个药僮。”

　　灏苍没想到他竟在不经意间变成了个药僮，不由得一个机灵。花如晦倒像是习惯了小花的自作主张，只道：“行，名字起了么？”

　　“旺……”灏苍刚把嘴张到一半，花云晋便抢着道：“灏苍，灏灏之海，敢上苍穹。”

　　灏苍只得将那尾音硬生生地凹成了个“汪”字。

　　花如晦像是更看不上眼前这个腌臜小子了，却仍道：“可以，这人归你管了。事情处理妥了就回来。”

　　他说完就走了，正巧王四把棺材店的人请来，花云晋就领着灏苍去埋他的师父。

　　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眼里的微词，花云晋扔下一句话：

　　“花家的人，名字不能随便。”

　　灏苍亦步亦趋地跟上，觉得这家人名字虽然不随便，但办事是够随便了。

　　花家人办事虽然随便，却是麻利得很。到了傍晚，灏苍已经到了花家。

　　灏苍身上没有别的物事，只有个长长的布袋，一直随身带着，就是进了澡堂也攥在手里。他在热腾腾的汤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又换上了干净的麻布衣衫，整个人焕然一新。而屏风外，婢女早就将同样热腾腾的饭食摆在桌子上了。

　　他随手把好不容易理顺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大快朵颐一番后，准备晃出屋找他那新得的便宜主子，却听见不远处两个丫鬟在聊天。

　　一个道：“少爷猫狗都不爱，这回居然整了个大活人回来。”

　　另一个道：“是啊，听说收了当贴身药僮呢。”

　　“不会把，我看那是个小乞儿，脏得不行，方才去端洗澡水，你猜怎的，都看不见盆底了。”

　　“少爷又不好洁，这倒没什么，只是这小子要受苦了。”

　　“也是，少爷那般古怪，听说有回还剖了野狗的肚子，那肠子肝肺什么的滚了一地，把当时伺候的药僮都吓昏过去了，之后也没好，前几日给送出府了。有人说，他怕是要成顾言晖第二。”

　　“小声点，让夫人知道你在这嚼舌根子！”

　　灏苍听得差不多，推了门出去。

　　那两个丫鬟没想到人这么快就出来了，赶忙闭了嘴，却呆愣愣地盯着灏苍看。看得灏苍忍不住想摸摸自己的脸，看看上面是不是贴上了什么东西。

　　但他仍是若无其事地笑道：“二位姐姐，不知往哪走去见少爷，烦请带个路。”

　　这下子，丫鬟们就不仅是呆愣了，脸上还迅速泛起了红晕，只是那红晕很快褪去，将脸上剩下的血色也一并带走了。

　　“少爷。”

　　灏苍看着丫鬟们恭敬地对着他行礼，才回过头去看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花云晋。花云晋看着他，一直讳莫如深的眸子仿佛有了一抹亮色，但那只是一瞬的光景，短暂到灏苍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他只得跟着也叫了声“少爷”。

　　“梳洗好了？”

　　花云晋摆了摆手让丫鬟们退下，又问他道。

　　灏苍看不出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听到那两人的对话，但那也与他无关，只点点头。花云晋也不多话，转身便走。

　　他跟上去，还听见已经走远的丫鬟的声音传来：

　　“这泥小子怎么这般俊俏，看着不像个乞儿啊。”

　　听得他眉头也想跟着皱起来了。

　　花家少爷住在花府后宅的东院，有个自己单独的小院子。别的大户人家的宅院门前总要写个什么斋什么院的，花大少却没这个习惯，他的院子从院门到内室都简简单单，只在门口乏善可陈地种着几棵竹子。

　　要不是花少爷领着他进了门，灏苍怎么也想不出这是大少爷的院子。

　　内室倒不像丫鬟们说的那般恐怖，都是寻常的陈设，带着淡淡的药香。

　　在他洗澡的时候，花云晋差人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给他。将人送进去后，花大少就生人勿近地回房了。

　　这大大方便了灏苍，毕竟他早就决定当晚就翻墙跑路。

　　原本他也没想在一处待着，拿了银子就跑路，顺便展开自己“向往已久”的江湖闯荡，岂不美哉。

　　那晚月色很美。

　　灏苍看着花云晋的屋子里早早地熄了灯，等了一会才往外走。

　　他本来想卷些银子走，但想了想瓷娃娃那绷着的小脸，还是缩回了手，只把那五钱银子塞进布袋里背在身后。

　　花府的墙并不高，他的轻功翻出去不是很困难，只是到墙边要穿过一片花园。刚下过雪，花园被蒙在一片朦胧的气氛里。灏苍想，一边跑路一边欣赏美景，也是有趣得很。

　　没想到还没到墙边就碰到了本该在睡觉的花云晋。

　　花少爷还是白天的装扮，黑色的缎鞋和锦衣，那件白日里被他“玷污”过的黑色斗篷披在身上，小脸在月色和狐毛的衬托下显得更白了。

　　灏苍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花云晋却波澜不惊地看过来。

　　灏苍只得干笑道：“这么巧，你也赏月啊。”

　　花云晋道：“唔，月色不错。”

　　灏苍道：“那我不打扰了，少爷早点休息。”

　　灏苍想往反方向溜，花云晋却先发了话：

　　“你要走的话，这边比较近。”

　　“哈？”灏苍以为自己听错了。

　　花云晋道：“你不是要走吗？”

　　灏苍把脑袋转回来，表情有了点变化。

　　“你看出来了？”灏苍的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凶恶。

　　花云晋仍是那副表情，道：“你的眼睛太不安分。”

　　灏苍看着他，道：“你不打算拦我？”

　　花云晋道：“你走不走，与我何干。”

　　灏苍笑道：“大少爷莫非真在赏月吧。”

　　小花找了个石凳坐下，道：“那也与你无关。”

　　灏苍才发现今天是满月。

　　满月，与团圆有关。

　　灏苍觉得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先翻墙走比较重要，既然花云晋没打算再拦他，他也没必要扭捏着浪费时间。可他刚跳上墙头，把一条腿迈出墙外，就停下了动作。

　　黑夜里有人的气息，他学过武，知道对方的强大。而对方似乎是知道自己全然不是对手，甚至都不可以隐藏自己的气息。

　　他抬头一看，墙的另一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个大姐姐。大姐姐一身暗红的劲装，提着剑，正阴森森地看着他。

　　灏苍动作停在那，从嗓子底吐出个“额”字。只听那大姐姐冷冰冰地道：“半夜在这出现，对花府有何企图？”

　　灏苍咽了咽口水，在心里默默地骂了句娘。

　　却听见花云晋那宛如大漠甘泉般的声音传来：“辛夷，他是我的药僮。”

　　辛夷看了一眼坐在院子里的花大少爷，仍是一动不动。

　　花云晋又道：“我赏月闲来无事，让他到墙上洒雪玩。”

　　灏苍坐在墙头，觉得花云晋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吧。

　　辛夷却道：“少爷，天色已晚，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花云晋“嗯”了一声，站起来转过身，又看了灏苍一眼。灏苍赶紧跳下来跟了上去。

　　两人一直走了好远，灏苍瞥见那叫辛夷的大姐姐还在墙头站着。他忖道，花府毕竟也是江湖名医，这么多年在此地风平浪静，是必然有人暗中守着的。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险些就一命呜呼。

　　走在前面的花云晋仿佛是猜到他在想什么，道：“辛夷是我娘的婢女，我娘是上官家的二小姐。”

　　灏苍在江湖上飘了三年，也知道上官家是武林四大门派之一，当即懂了。

　　花云晋又道：“你要走，明天我可以送你出府。”

　　灏苍忽道：“你窗前就能看到月亮吧，门前的小院也足够赏月了，为何要千里迢迢绕到后院？”

　　他看见花云晋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灏苍勾起嘴角，道：“小的没当过药僮，少爷还得费心教了。”

　　花云晋回过头来审视他，那一直沉寂的眸子里又有了光。灏苍看着那光亮，便更不后悔那一刻的决定。

　　这个人，当真是十分有趣。

　　现在走了，实在可惜。

　　灏苍因着这个念头留了下来。

　　那年，灏苍九岁，花云晋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