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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江当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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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早上,江之意起的颇晚。她本以为会做那个梦的,那个她回国以后重复出现,反复纠缠她的那个梦。
在那个梦里,整个世界氤氲在雾里,视线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她一个人在路上走,她看不清楚路,辨不出方向,但是她就是知道该往哪走,不用眼睛看,不用耳朵听,她就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要见什么。
渐渐地,她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她加快脚步,拼了命想追上他。但雾实在太大太浓太厚,男人的背影明明灭灭,看不分明。她走得愈发快,急惶惶小跑,甚至大步开始奔跑。仍是徒然。她好像——好像永远都追不上前面那个男人。
她为什么要追?江之意的心里突然重复回想这样的发问,她停住了,她不再追。
男人却一瞬间突然消失,连隐隐绰绰的背影都看不见了。
她开始惊慌,恐惧,失落,绝望,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股情绪从何而来。到底……到底是从心里的哪个角落,莫名其妙地生出这种无处可寻、突兀至极的想法来?
突然无法抑制地心痛,她蹲下身子开始痛哭,心底仿佛被悲伤凿了口井,里面有东西源源不断地喷吐出来。她不能抑制,也不想抑制。
不能抑制,再抑制她会发疯。
然后惊醒!
当初惴惴不安,疯狂地咨询心理医生,她多怕自己治不好,一辈子都要这样,抱着一个虚假的梦就这样活下去,可悲地苟活下去。不,这个梦并不虚假,只不过将现实提了前给她看罢了。遍访名医,同样的心理测评做了一次又一次,却只得出一个诊断结果,她的梦不过是由于她的心理受到重创遗留下的正常反应,是自我保护机制里的一部分。
胡说!她的心理才没有受到重创。离开许戈雅,江之意不知道有多快活。
离开了那个人,不用再患得患失,不用反复思索猜测他什么时候会离开自己,不用为他劳心劳力安排好衣食住行的一切,不用为他跟妖媚女人打情骂俏生出嫉妒的感情,不用害怕他会厌倦跟自己生活在一起必须要勉强忍受的穷困潦倒的日子……
总是在担心,担心不够熨帖,不够完美,配不上纡尊降贵的许戈雅小少爷。
做的一切一切不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了别人。
她可以活得极为粗糙,像许戈雅不曾出现在她生命里的那些年一样,但许戈雅不可以。他要活得好,活得干净,活得骄傲,活得像他原本那样。
在自己拥有的东西里面,挑出最好的给他,可是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他以前拥有的比这更好。她能给出的最好实际上是以前的他从未享用过的糟糕。
傻的人是她,妄想用差等品留住好的人。
就像一个乞丐把她仅有的一个冷面包给了王子,那又怎样?
别妄想得到垂怜。
江之意照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像从前没见到许戈雅的每一个早晨一样。
早餐依旧是牛奶泡燕麦,再加两片吐司,她不是会一个经常改变习惯的人。她的生活永远井井有条,或者用千篇一律、乏味单调来形容它都可以。像一列无误差的火车,永远在轨上,永远不跑偏。早餐后,按照惯例她应当去到楼底,把垃圾扔在楼下的大垃圾桶里,等着环卫工人把它们拖走。
江之意套上一件厚外套,外面的天上即使挂着太阳,也依旧很冷。她把垃圾袋的两个长“耳朵”合到一起,拎着,走到门口开了门,门板又嘎吱响了一响。
她顿了一下,对许戈雅依然在门口靠坐着似乎微微有点诧异,又觉得理所当然。然,下一秒又迅速收回了眼角余光,转回身侧身关了门。然后下楼,没其他任何停顿。
许戈雅盯着江之意的背影,眼球一动不动,只是盯着她。他再也看不见其他东西了。待到女人的身影缓缓隐没于楼梯台阶,最后一点点背影又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时,他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许戈雅在心底建设已久的自我欺骗和满足在那一刹那,瞬间崩溃。
江之意坐在垃圾桶旁的阶上,显得有些无力,仿佛失去了爬上楼梯的力气。那个男人,现下正瘫在她家门口的男人,还是拥有那种权力,那种能轻易搅乱她的生活的权力。
最可笑的是,庞大如斯的权力是她自己亲手交付给那男人的,甚至——到现在她都收不回来。
怪谁?
痛恨责备当初的自己,或是谩骂楼上那个男人,似乎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后悔实在是一种再多余不过的情绪。
况且在那双眼睛面前指责它的主人?算了吧,还没有言过一句,便几乎要溃不成军,怎么敢,到他面前再多话几字。
或许还有一个渺小平淡的原因吧,谁——谁忍心对那双眼的主人说任何,哪怕一小句狠心话。
她的生活,平淡无奇,波澜不惊但极为珍贵的小日子。她勉力维持的平静表象,不能再因为这个少爷的心血来潮再有任何裂痕。她知道,很明确,再肯定不过地知道,她已经没有余力再修补那些裂痕了。
上去吧。心底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朝她呐喊,别再妥协了。
许戈雅面无表情,没力气维持微笑。莉莉不在,他也没有管理自己表情的必要了。
直到……直到他重新,再一次听到,从楼道的缝隙里漏过来的她的脚步声,努力扯开嘴角。想要笑的漂亮一些,让莉莉更喜欢一些,哪怕她经过他时根本不会有一点迟疑和却步,哪怕她经过他时从没有赐予一点点目光。
突然非常的,她在他身前10厘米的地方停下脚步。
许戈雅狂喜,内心汹涌澎湃,电闪雷鸣,面上却不显出来,仍保持平静。
莉莉,——莉莉她是为我——为我驻足的吗?
“你坐在我家门口到底想干什么?”江之意俯下一点身子,盯着许戈雅问,试图将语气调整地自然一点。
“我没想干什么,我很难受。我就想……离你近一点。”
“你生病了,然后来我家门口坐着?你的病,并不会变好。”江之意脸上显不出一丝情绪,只在眉脚处隐隐透出一丝不耐,冷静地陈述事实,驳回许戈雅无理无据的理由。
“我就是想离你近一点……”你能听懂吗?我——我是为你而来的。许戈雅为江之意而来。
莉莉,你的戈雅为你而来。
“那你最好还是找你的朋友,或者随便哪个人来接你。随便一个愿意为你鞍前马后,乐意效劳的人都行。我不知道你在我家门口待着,是不是真的能让你的病变好,但是我必须清楚地向你说明有人在我家门口坐着让我感到极度不舒服。”
“不舒服?……”尾音微微颤,怀疑是莉莉说错了,或者是自己听错了。
“是的,不舒服。你应该知道正常人都不希望家门口坐着一个大活人。”江之意顿了顿,考虑要不要把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和盘托出。“况且,你这样坐着,我真的很困扰。”
“——我没回家……也不想让别人看见我这个样子。我真的很累,也很难受。”
还是这样啊!还是像原来那样,许戈雅还是原来那个许戈雅,但很抱歉,江之意却不是原来那个江之意了。
到底还对许戈雅抱有什么期待呢?每次都是这样的,只有难过或是受伤后才会想到:啊,还有个江之意呢,那个回头就能看到,永远都在的女人。她永远都会站在我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她会永远照顾我。她见过我最可怜、肮脏、穷愁潦倒的样子,那再多让她见一次又有什么关系。既方便又廉价。
或许她有幸也能得到少爷的一两句奖赏,类似这个女人可真是好用呢这类的轻浮赞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