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父子 ...
-
燕王陈舒回京已经三日,这三日里,除了回王府短短休息几个时辰,便是在父皇灵前守着,那日他昼夜疾驰的赶回,奔向父皇的灵堂,待他看到父皇的遗容时,竟觉得这个人似是从不曾见过,如此陌生,仿佛与他从未相识过,又何来什么父子的缘分。老皇帝静静躺在那里,枯黄瘦小,与那寻常人家被岁月摧残到油尽灯枯的老翁没什么分别,陈舒觉得有那么片刻,自己石头一般的心涌上一些异样的感觉,那感觉催的他几欲落泪。他重重的跪在父皇的棺椁前,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跪得越久,便越觉此生短如白驹过隙,他一场大醉未醒,那个默默等在他身后只求一句原谅的老人却已经不在了,那个绵绵不断写给他无数封家书,只求看到他只言片语的老人,在他十年的飘零岁月里,用一根剪不断理还乱的线牵住了他,任他逃出去多远,都摆脱不掉这一丝温情的不安,如今,线的那一边,已经空荡荡的了,他再也不用不安了,也再无什么牵挂了,因为这世上最后一个牵挂他的人……走了。
“为父殿后那株石榴树,乃吾儿七岁时所种,不知吾儿可记否?今秋此树果实累枝,草木尚有此天伦之乐,盼吾儿中秋月圆夜,能与父皇月下浅酌,不负相期……”
“一别三载,去年今日,为父也曾鱼传尺素,但愿吾儿抛却闲愁,承欢膝下,日月光转,又添年轮,为父当日之愿仍未有稍减……”
陈舒就这样静静的跪着,那些曾被他草草看过,又强行从记忆里抹去的家书,今时今日一句句在他脑海里浮了出来,又入木三分的镌刻了回去,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了。
五年前与焱延最后一战,从秋风乍起直打到塞外飞雪连天,陈舒把战线向焱延的腹地推进了一座城池,终于把当年扬言要三个月踏平遥渚的虎狼之师,打的没了骨气,草草收兵,结束了两国五年的鏖战,遥渚也在倒下前的最后一刻,喘上来了一口气。
太平日子初来乍到的那个元宵节,过的可真是寒酸。
陈舒都快忘了上次痛饮是什么时候了,他这人离了酒,漫漫长夜就只能守着一盏孤灯熬到天亮,夜猫子当久了,整个人焦枯憔悴,更加寡淡无趣了,唯有一坛酒灌下去,年少时那抹没心没肺的明媚才能在脸上回光返照春光乍现片刻,运气好时,还能有场无梦无魇的酣睡。
那日他带着赤风营的兄弟,在烈烈寒风中向着那座吞噬了他无数兄弟性命的荒城,将一碗清水高高举过头顶。
“以水代酒,委屈你们了。”陈舒沙哑的声音,像冬日里的枯藤老树,干涩萧索,与他漆黑大氅衬托下那张清秀俊逸的面孔是那么格格不入。
陈舒将水洒在脚下冻裂的土地上,身后的赤风军也整整齐齐的遥祭了远去的兄弟,衣袖挥起一阵卷地的寒风。
陈舒从东方渐递给他的一个血迹斑斑的粗布口袋里,掏出一把系着红线的铁牌,铁牌在寒气中变得刺骨,一股苍凉的寒意冻在了陈舒的指尖上。
“葛二虎。”陈舒沙哑的喊出铁牌上的名字。
“葛二虎。”身后黑压压的大军齐声嘶吼。
“张文斯。”
“张文斯。”
“孙成伯。”
“孙成伯。”
……
斜阳如血,陈舒的喉咙弥漫起一丝暗哑的咸腥,塞外的荒草,侵没万古寂然的古道黄土,凛风卷携着那些逝者的名字,动地而来,风刀霜剑般刺向生者渐渐麻木的心,割开一道殷红的血色,又将那名字吹散在斜阳下无边的旷野里,完成了人世间最后一场谢幕。
塞外的夜色如那穿骨而入的凛风般来得干脆利落。
那夜各营的火把齐齐燃起,望到尽头时,已辨不清哪颗是天上的星。
痛过之后的狂欢,不是歇斯底里,便不觉酣畅淋漓。
酒肉没有,冻僵的饼子和大碗的凉水,照样可以喝得酩酊大醉。
陈舒在在一群醉汉间游走,被他们凉水灌得也有了几分醉意,心里开始盘算着,脚下这片荒地,明年春暖前便犁得松松软软,播上种子,他便坐等秋收的谷满仓实,粮食的一半用来酿酒,他得让这帮疯子真醉一场。
跌跌撞撞走到主营帐前时,突然愣住了,站在他眼前的,是那个他五年未见的老人,披着一件厚重的黑色斗篷,静静站在他面前,满脸风尘仆仆的倦色,眼睛却似苍鹰般炯炯有神。
陈舒木然的跪倒在地,唤了声:“父皇……”
抬起头看向老国君的脸时,发现五年未见,他老了许多,似乎也矮了许多,尘满面,鬓如霜。
“你不回来,为父只好来看你了。”父皇的面色未减向日的肃然,语气却用尽了平生的迁就。
“儿臣不孝……”话到用时,方觉脑中空荡荡一片。
老国君没说什么,挥了一下手,身后的宫人推来满满一车佳酿和十几只待宰的猪羊。
“东西不多,你传令下去犒劳将士们吧。”
陈舒愣了一愣,皇城内的光景,他是知道的,连年苦战,国库已被掏的空空如也,再过几日,西北大营将士们的口粮也要见底了,饶是这些捉襟见肘的供给,也是皇城上下节衣缩食省下来的,一向风波暗涌活在明枪暗箭里的王侯大臣士族子弟,被这场殊死厮杀紧紧拴在了一起,同仇敌忾到不可思议,想是青留全族灰飞烟灭的下场,已成为他们挥之不去的梦魇,民脂民膏已刮无可刮,朝堂上下皇亲国戚一同过起了穷日子,父皇带头将三餐减做一餐,一条寝衣穿出了补丁,这仗再打下去,不是战死,也要穷死了……
这样一大笔犒赏,都是他们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儿臣谢恩……”陈舒低下了头,无言以对。
一轮皓月当空,千里荒野长风浩荡,酒肉的浓香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狂欢才刚刚开始。
陈舒随父皇慰劳了各营将士,二人默默无语的走出了喧闹的人群,沿着灰泥青砖拾级而上,登上营旁的一座小城垛子。
父皇一语不发的走在前面,陈舒默默跟在身后。
一望无际的黑夜,不分天地,星辰闪烁,似是伸手便可摘得。
父皇慢慢转过身来,淡淡的问道:“朕欲另立东宫,你意下如何?”
陈舒愣了片刻,不解父皇何意,未加思忖便回道:“太子稳成持重,有治国之才,何故无过而废之?”
父皇并未作答,抬头望着璀璨夜空中的那颗最亮的星,许久后才沉沉说道:“待朕百年,皇位传与你可好?”
空气寂静了片刻,远处的欢闹声似是在千里之外,陈舒猛的跪下来,断然说道:“父皇使不得,儿臣百无一是,父皇何以如此错爱。”
老皇帝看着伏在脚边的儿子,轻轻叹了口气。
“你到是有几分自知,朕这几个皇子,便数你最是顽劣,也只有你,敢如此忤逆朕。你自幼便不效圣贤,不思进取,若是太平盛世,做个逍遥王爷,未尝不是好命一场,可当今天下,大齐江山万里,只知燕王而不知太子,你虽生性不羁,命里却未得洒脱二字的造化,不若早认清些,当断则断,当面对的,也需面对了。”
陈舒埋头跪着,不发一语,父皇低头看着他,稳如泰山,两人静默着相持了良久。
和他别扭了半生,最懂自己的人,却是他。
“儿臣初心未改,顽疾亦未可改,父皇若疼儿臣,便让儿臣守在这里,醉卧黄沙,胜似朝中万般身不由己,儿臣自当肝脑涂地,守住我大齐万里河山……若将江山社稷错托于儿臣这个不孝子,儿臣未必守得住……”
老国君仰天长叹一声,这孩子和他死去的母妃样貌如出一辙,脾气性情也别无二致,自己前世必是欠了这二人的债,今生一个芳华早逝,令他一夕心如枯井,一个绝顶聪明,不世之材,却是个堕落胚子,他机关算尽也扶不上墙,罢了罢了,天命如此,只是他百年后,这孩子的周全由谁来护,这河山又有谁来守呢?
“你可知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如今功高盖主,一呼万应,待朕百年,你的皇兄能不能容得下你,尚未可知啊,这江山社稷,将来是由你亲手败光,还是被你兄弟二人自相残杀败光呢……”
老皇帝冷笑了几声,那寂寥似清寒,同样彻骨。
陈舒鼻子一酸,伏地再拜道:“孩儿不孝……若真有那一日,也是儿臣命数该尽,左右也是舍了儿臣这条性命,定不叫江山社稷有半分差池。”
老国君笑了笑,看上去却是满脸的苦涩,“这些年,朕知你仍未解心结,当年各为其国,朕问心无愧,你就算不肯原谅朕,也该回去给你母妃上柱香了……”
一丝痛楚从陈舒脸上一闪而过。
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那些灰飞烟灭的,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了……
“从此以后,儿臣守着父皇便是……”
灵堂之上,陈舒依旧静静跪着,心里默默念着些他自己都不太明白的话,那些话有些是多年前就想说给父皇听的,说不出来,放久了,成了些连不上篇儿的只言片语,好在是对着口棺椁,对方有足够的安静来消受他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碎碎叨叨。
陈舒正跪着出神,忽听殿门外传来脚步声,殿内的人纷纷转向大殿门口悉数跪下,陈舒知是新君驾到,便也转身朝陈展进来的方向伏身跪下。
陈展上前几步扶起陈舒,说道:“皇弟这几日在父皇灵前尽心尽孝,父皇在天有灵,也能宽慰几分了,只是今后国家大事,也需你一力扶持,还需保重身体为是。”
陈舒躬身道一声是。
陈展行至灵前,拈一炷香拜了,拉着陈舒并肩走出大殿,行至殿门外,陈展道:“母后听闻你已回京,这几日在宫中等的心焦,命朕来带你入宫见她。”
陈舒点点头,说道:“臣弟不肖,让母后忧扰了。”
陈展遂携着陈舒一同来到静慈殿,二人在徐皇后日常的起居室等不多时,只见从屏风后转出一位中年美妇,一身素缟,只云鬓上斜插着一只莹白的攒珠簪子,见了陈舒,伸手将他一把拉住,话未说,眼泪却早已扑簌簌落了下来。
陈舒鼻子一酸,跪在地上说道:“孩儿不孝……”话未说完,只觉喉咙有些哽咽,便再说不下去。
徐皇后眼泪依然似断了线的珠子,停不下来,轻轻扶起陈舒,凄然说道:“你这个孩儿,如此狠心……”说罢又一阵悲痛,眼泪又似泉涌。
陈展忙上来劝慰,扶着徐皇后坐下,徐皇后见陈舒呆立在原地,又唤他过来挨着自己坐下,葱白柔软的手,轻轻摸了摸陈舒的脸颊,上上下下打量了陈舒良久,轻轻说道:“长大了,姨娘都快认不出了……”说着说着又悲从中来,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痕,接着道:“你娘亲去的早,若泉下有知,这些年我未曾照拂得了你几日,你让我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她……”
陈舒亦是一阵心酸,他这一生,关于温情的回忆寥寥无几,这点可怜的回忆,除了娘亲给的那一份,另一份便是身旁这个鬓发渐染的妇人所给,想当初他的娘亲故去后,姨娘便把他接入静慈宫,与陈展一起抚养长大,将他视如己出,这份养育之恩,今生怕是难还的清了……
徐皇后渐渐平复了情绪,又喜陈舒终于回到她身边,拉着陈舒问东问西,不觉日色偏沉,徐皇后吩咐传膳下去,兄弟二人陪着她用晚膳,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兄弟二人承欢膝下,饭间,徐皇后对陈展说道:“你初临朝政,正是用人之际,可喜舒儿终于肯回京,你当委以重任。”
陈展忙点头应道:“母后所言极是。”又对陈舒道:“舒儿今番回京,定要有一番施展,你我兄弟二人戮力同心,大齐霸业指日可待。”
陈舒忙道:“皇兄错爱,臣弟惶恐,臣弟乃一介武夫,对治世经略一无所知,朝堂之上不堪重用。”
陈展道:“皇弟何以谦恭至此。”
徐皇后在一旁已有些不悦,未等陈舒回答便道:“你二人论君臣之礼,自去朝堂上论,在哀家这里,便都是哀家的孩儿,不可见外,哀家更见不得你二人有丝毫嫌隙。”又转头对陈舒说道:“你皇兄的天下,亦是你的天下,需你鼎力扶持,切不可推诿。”
陈舒忙点头称是,这几日那个在心底挥之不去的念头突然涌了上来,陈舒放下手中的筷子,向二人拜倒在地说道:“母后,皇兄……儿臣有一事望母后和皇兄恩准,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皇后点点头。
陈舒道:“儿臣多年在外,不曾为父皇尽得半分孝心,儿臣请为父皇守孝三年,青灯古壁,布衣粗粝,聊慰不孝子平生之憾。”
徐皇后眼圈又是一湿……
陈展沉默的望着陈舒的眼睛……
这双眼睛从儿时起,就清澈无瑕,塞外的黄沙,将他这个皇弟磨砺得不剩几丝儿时的影子,唯有这双眼睛,依稀仍是旧时的模样,从那日他风尘仆仆的奔丧而来,向自己深深一拜时起,自己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就渐渐落稳了,当年的少年,走出去半世,归来时,他竟依然还认得……
陈舒迎着陈展的目光,心下一片怅然……
时光仿佛回到了那个月光澄澈的寒冬之夜,他与父皇那场静默的对决,光阴怎能如此迅疾,五年也只是弹指一挥间,当时的暖,为何如今才能面对,而今他能为父皇做的,只剩那晚他跪匐在父皇脚边,对江山社稷的承诺了。
徐皇后擦了擦眼泪,扶起陈舒,对陈展说道:“难得舒儿有这片孝心,你们的父皇也能含笑九泉了……”
陈展道:“母后所言极是,然而四夷未平,西北战事未息,国家正式用人之际。”
说罢转向陈舒道:“朕许你在忘鹤峰下守孝一载,一载过后,你当回朝,与朕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