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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番外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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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面对山呼“万岁”的群臣,徐真会想起父亲第一次带他去打猎的那一天。
弓弦被绷得“铮铮”作响。父亲的手,温暖、有力而稳定,覆上他引弦握弓的手,不疾不徐,一一纠正他肩膀的姿态,站姿、手臂和弓的角度,羽箭搭弦的方式。他是那么年轻、无畏、光彩照人,身上有熟悉的、沉重的檀香气味。很多年以后,在乱军丛中,杀红了眼的时刻,当绣着“慕容”二字的大纛都已经轰然倒下的时候,徐真就是凭着这气味,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猎犬,在千军万马中找到他的下落和方向。
他记得父亲的声音,清越而柔和,在他耳畔响起:
“你要用心去听。风的力量和方向。”
他记得西北军营,冬天的清晨,天色还没有亮起来,鸡鸣如晦,是个酝酿大雪的、边塞的朔天。那时候他还太小,不能去校场跟着操练。母亲在厨下忙碌,他独自在灯下寂寞地临帖。写了五六张,远远听见收操的清亮悠长的画角。
不多时,帐门口响起马蹄声、盔甲与剑柄碰撞的金属铿锵。有人打起帐帘,慕容复冲风冒雪,一低头入来,带进来的冷气将烛焰激得一忽闪。他步伐匆匆,一面走一面卸下头盔,交至亲兵手中,侧头同公孙乾交谈,凝神思索片刻,压低声音吩咐了几句。公孙乾得令,一揖自去了。慕容复目送他出门,折转回身,放慢脚步,走至案前。
“今天的仿写完了?”
他于徐真身后俯下身去,检查桌面摊开的功课。不曾挨擦上,但是徐真的背脊能感觉到他盔甲上冻结实了的凛冽雪气,被帐内暖气慢慢烘开。
慕容复一连翻看了几张,微微颔首,手指于纸面上虚划而过,指点给他看:
“……这一笔过于着急了。”
那是一个“观”字。最后一笔弯钩怎么也处理不妥。
“记住,是手腕发力。横拖——沉住气。”
慕容复伸手握住他执笔的手,手腕蓄力,示意如何运笔。
不及解甲,他手背上仍半覆着一层甲胄,手指修长,将徐真的小手连同毛笔一起包裹在他温暖手心里,笔尖于纸面上稳稳悬停、运行,好似使唤一件得心应手的兵器。
“笔势走到不能再前进的时候,顺势反折上去。——就像那天我教你用剑的道理一样。”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徐真在他的羽翼庇护下逐渐长成少年。边塞的苦寒岁月和高远的天空擦亮了他的眼睛,将他的体魄磨炼得像一只矫健的小鹿。他也像一头警觉的小鹿那样,学会了倾听、辨认风承载的讯息和情绪。
草原上的风来自西北极寒之地,冷峻、肃杀,不留情面。可是在春天来临的时候,变得和气、柔情万种,带来牧场亟需的雨水。它像父亲。严厉而温和,很少给人机会窥见他无防备的一面,徐真喜欢这个在边疆的慕容复。他的皮肤被边塞的长风和烈日灼烧成健康的微黑,整个人慵懒、沉静、游刃有余,像一头饱食终日的豹。被召回汴京的他则令徐真心生畏惧:上朝归来,他话极少,衣袍鬓发沾染着深宫沉沉的熏香气味,脸色凝重,以手支额,不置一词地听徐真背书,只在他背不下去的时候出声提点一二。
大理的风永不停歇,变化无常,性情叵测。今天卷起茫茫雪片,明天带来的却是高山杜鹃的花信和香气。在大理客居的那段岁月,抬眼即可见白皑皑的雪山,高原明亮的阳光下,一切都无所遁形,所有的步调突然都放慢下来,不管是复国还是复仇都暂时被束之高阁。
大理的风花雪月再醉人也是他乡。萧峰和慕容复不约而同地拒绝了段誉的挽留,选择了北上:燕子坞是一个梦,辽国已经回不去,大燕国灭亡了六百多年,北上,对二人来说,都意味着唯一的归乡路。那里有沉默而古老的群山和草原,狂暴肃杀的冬天,下不完的鹅毛大雪,猎不完的狍子和黄羊。
“在辽国的时候,我常常和耶律牙里果喝酒。有一次,他喝多了,跟我提起,黄河以西,大漠以北,有一片无主的草原。当年突厥人、铁勒人、薛延陀人都曾在那里牧马放青。那里水草丰美,没有人管辖,只有零星牧民。”讨论去处的时候,萧峰突然这么说,举起手中的马鞭,遥遥指向北方。
他大概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骑马打猎、牧牛牧羊的这个许诺。
越往北方走,慕容复就越是沉默。
他的脸色是大病初愈的苍白,眼睛是深沉的琥珀色,映着日渐高远的天空。他就像换了一个人,就好像之前痛苦的治愈过程也是一场蜕变,就好像虚竹在把他从鬼门关抢夺回来的同时,也让他重生了一次。
往北走,天空日渐高旷,风土日渐澄净。边疆的长风呼啸着吹过空旷的草原,像一条满蓄风雷的长鞭。清晨出账,草地上满覆一层薄薄的白霜,一直延伸至天边。他们遇见牧民转场的车队。男主人用不熟练的汉语为他们指点路程,马背上用柳条筐驮着刚出生的婴儿,一点也不哭,在清新的空气里大睁着明净的灰蓝色眼睛,望望天空,又望望草原。妇女们体格健壮,脸色红润,从长长的睫毛后边好奇地偷看慕容复,交头接耳,笑着低语。
一路上,慕容复话极少。大多数时候策马踽踽独行,和车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他的眼睛、他的耳朵,好像在注目、聆听没有人能看见听见的事物和言语,就好像慕容家所有善战祖先的灵魂都被猎猎长风所裹挟,在草原透明的晨曦里飘荡,无言地俯下身来,亲吻他的额头。
他们身边仍然跟随着忠心耿耿的一批追随者,偶尔会为金钱的青黄不接和栖身地的没有着落而忧急,但是没有人对慕容复和萧峰之间的关系表示惊异,就好像那是呼吸一样平常,吃饭睡觉一样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情。
一开始徐真有轻微的、独生子才有的的失落和伤心,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他的失落感很好理解。长久以来,所有的人都以为萧峰是一个朋友,然而现在他一人独占了诤友、恋人和家人的角色。一个孩子的伤心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可是徐真已经不剩多少可以当回小孩的时候了。流亡岁月要求他飞速成长。慕容复身在其位,大多时候忙碌。事业初创,百废俱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处处要他躬亲,家事、国事、边事、样样都叫嚣着要分去他有限的注意力。反而是萧峰自动自觉地站到了徐真身边,担负起了监督他成长的重任——某种程度上,他是一个比慕容复更加理想的父亲,也是这个三角里最稳定的那一个支点。
平心而论,徐真不是个顽劣孩子,但是像所有的孩童,也总有淘气和故意跟家长对着干的时候,就连母亲,气起来的时候也忍不住抄起扫帚笤子,揍得徐真“呜哇”乱喊,满军营乱窜搬讨救兵。等到母亲已经管不动他的时候,慕容复成了母亲搬来的救兵。再到后来,当发现自己也已经管教不动个头超出自己一个头的徐真时,慕容复的对策不是求助于萧峰,而是怀念过往:
“小时候,你晚上闹觉,你妈都奈何不了你,最后还是我跟你邓大爷轮流起来抱着你走趟儿,一走就走到天亮,我放下你再去练兵……”
这一招屡试不爽。童年丑事说不上几句,徐真往往就丢盔弃甲败下阵来:“爹!不要再说了!我认输就是了!”
是的,理论上讲,徐真有两位父亲——倘若不算素未谋面的那一位生身父亲。这一位只在慕容复和母亲简短的叙述里存在。他现在知道他是西夏汉子,打得一手好木器,有一个冗长的、诘屈聱牙的姓,五大三粗,性情温和,然而不忍伤害一只蚂蚁。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大英雄。”
但凡徐真问起,慕容复总是这么一句,再追问则报以沉默和笑容——让徐真不敢再问的那一种。
萧峰的情况则要复杂得多——事实上,一开始,没有人知道徐真该称呼萧峰作什么,也没有人有心思去琢磨这个大礼议之争。那时候他们是名义上的叛国者,刚刚脱离边陲小国大理的庇佑,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活下去。
经过艰难的长途跋涉,他们终于到达了那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安顿下来。
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这座陌生的村落很快吸引了各方边境流民前来归附——他们有最先进的汉人农耕技术、最聪明的参谋和最勇猛的战士。人和牲口的增多意味着和周边部落争夺水草的摩擦,争夺水草的摩擦很快演变成小规模斗殴,小规模斗殴逐渐升级成大规模武装冲突,大规模武装冲突的下一步就是慕容复和他的祖先们所最熟悉、也最擅长的战争。
从战争再往前走一步,就是顺理成章的国号和劝进,有人甚至贴心地编造了应景的祥瑞和一顶华贵的冕冠。这些东西被呈到慕容复面前。他愣了一愣,望着那顶冠冕瞧了一会儿,轻轻托起五彩丝线串的玉珠,珠子在他纤长的手指间滑过,发出属于玉石的、温润的鸣响,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抬头去找萧峰的眼睛,萧峰站得远远的,立在众人后面,沉默地望着他。在这场劝进的闹剧当中,他始终不曾表态。不反对,也不赞成,保持着温和而忧虑的沉默。
遭遇联名第三次劝进的那天晚上,慕容复让人将徐真叫到面前。他长久地、一动不动地瞧着他,终于伸出手来,摸摸徐真的脸,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沉默下来。
“还记得么?”他突然文不对题地问。“小时候,有一次,你背不出《孟子》里的一篇书,我打了你一顿。”
“怎么会不记得?”徐真心有余悸。“那是爹你第一次揍我。”
慕容复不语,微笑颔首,突然问:“还记得是哪一篇吗?”
徐真一愣。他只记得自己那篇书背得支离破碎、磕磕绊绊,慕容复眉心渐锁,一连提了几句辞,见他张口结舌接不下去,脸色一沉,手掌一翻,掩了面前那部书。
“怎么回事?”他声音不曾提高,然而旁边伺候茶水的婢女顿时双膝跪下了。
这些不相干的细节他记得无比清晰,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事情。至于罪魁祸首究竟是哪篇书,却忘了个一干二净。
见他答不上来,慕容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天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徐真依言告退。走到门口,突然听见慕容复在他背后扬声道:“……《梁惠王上》。”
徐真一扭头,怔怔地望着他。
“……《梁惠王上》。”慕容复重复了一遍。
他在笑。无声地笑,双肩抖动,到后来,笑出声来。徐真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他这样舒心的、没有挂碍的笑容。
“……那一篇的名字。这一次要记住了。”
第二天,慕容复拒绝了第三次劝进。然后拒绝了第四次。第五次。直到没有人敢于再提起称帝这回事情。
徐真是西北长大的孩子,然而有时候,偶尔思乡的时候,他会想起江南:只在梦中出现,再也没有回去过的江南。
江南的风是杨柳风。吹面不寒,带着微甜的氤氲水汽,轻而软,像阿碧的手,和边疆攻城掠地的长风两样。父亲带着徐真和他那匹郁郁寡欢的白马,慢慢地行走在江南的烟雨和桃花里。细雨轻得几乎像雾气一样,温柔地浸润他梳理得一丝不乱的鬓发。陌上采桑的少女,在这位玉一样的公子经过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飞红了脸,低下头去。
他勒住坐骑,翻身下马,于田埂上半跪下去,浑不在意华贵衣袍为满地泥水所污,以手轻轻地托起一束饱满的、刚刚灌浆的谷穗。
“天下粮仓。”他告诉徐真。
“有了江南,你就有了天下。”
“天下”二字实在太容易书写,徐真学会写的头几个汉字里就有它。□□像一个强劲的旋涡,所有被卷入的胡人都会成为天下的一部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采薇的隐士死于饥饿,然而这座小小的乌托邦在草原的一隅苟安下来。年龄渐长,徐真渐渐明白,越是小的国家的独立,越是需要用铁与血的力量来维系。
徐真至今记得慕容博的死讯从江南传来的那一天。那时候他们和临近的铁勒部起了放牧地盘划定界限的纷争,对方提五千人马逼临城下,慕容复在督战的间隙里收到了来自江南的这封书信,他展信读完,神色不变,什么都没有说,将信胡乱一折,塞入胸甲,套上头盔,接过副官递过的长剑,率先向外走去。
他们获得了那一战压倒性的胜利。然而率军凯旋,回营下马的当儿,慕容复极其罕见地失态了:落鞍时一步踏空,整个人晃了一晃,差点摔下马去。行于他身边的萧峰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他们于电光石火间对视一眼。
“站直了。”萧峰压低声音,含着告诫和命令的意味,只容他二人听见。“别趴下。他们现在需要你,”他的声音突然有些不稳。
“……我需要你。”
史家将记住这一战。这场战役将进入史书,然而史书从来惜墨如金——史家不会提到慕容复于胜利后近乎崩溃的恸哭,中夜不能寐的绕室徘徊和长叹。他的哀痛,踟蹰和彷徨,都不会为史书所收录。
“小时候,他就是我的英雄。”
排山倒海的庆功欢呼声当中,慕容复说,声音轻得几乎像是说给自己听。
萧峰沉默,只轻轻地抚摸他肩膀。
“总会有回中原的一天。”他说。是承诺,也是安抚。
没有人想到回中原的一天会是这种方式。
“金人南侵。”慕容复的声音。“……太原告急。宋国派人前来求援。”
他环视帐中诸人,眼光从徐真身上经过,不复是注视一名爱子和后辈的方式。他望着徐真,好像从来不认识他,眼睛里的神色是严厉的评判、是苛刻的挑剔,是挑衅,像看任何一位有资格与他平起平坐的将军。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战场上的风是瞬息万变的,带着浓厚的血腥气、厮杀的声音。风卷红旗,徐真抽出一支箭来,搭于弦上,茫然四顾。他的周围,杀声盈耳,他暂时失去了风的力度和方向。
那一箭流星赶月激射出去的时候,徐真突然懂了风在诉说些什么。它在低语:“快了。”
包不同病逝在第三次北伐的路上。史书将记住他。
但是徐真记忆中的包不同永远停留在一副忙得脚不点地的模样,一阵风似的四处奔走,见了徐真一把抓住他:“喂!少爷!怎么还不去读书!”
记忆是一名暴君。
当徐真步入垂垂暮年的时候,每当想起慕容复,总是没有理由、不能解释地回去小时候的那一天:他发着高烧,烧到一切事物都染上了不同的、奇异的色彩。昏昏沉沉间,听见慕容复入账的声音,轻声询问他病情,于他床边坐下。甲胄发出寒气和金属的轻响。他在纳闷地自言自语:“这孩子。怎么烧成这样。……是在长个子吗?”
他褪去一只手套,温凉的手掌抚上徐真前额。
很多年以后,面对山呼“万岁”的群臣,徐真会想起父亲第一次带他去打猎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