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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番外3 ...

  •   “……还不睡?”
      萧峰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睡意。

      慕容复没有立即回答,半晌,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等我把这封书看完。”
      床头一点烛光如豆。
      昏暗的光线里,他眯缝起眼睛,眉心微蹙,不无困难地辨读信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这是一份前方发回的战报,想是于纷乱间倚马一蹴而就,墨迹枯淡,不易卒读。

      萧峰翻了个身,于被窝内以手肘撑起身来,笑道:“公子爷,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奏章折子,白天再看罢。点灯熬油的,害得我也睡不着。”
      他不待慕容复答复,提起左掌,虚虚斜劈而出,“呼”的一声,以掌风扇灭了蜡烛。
      慕容复“啊”的一声低呼,嗔道:“你做什么?我一封信刚看到一半。”

      萧峰已经翻身躺下,不再听闻响动。隔了一会儿,鼻息逐渐绵长,像是睡着了。
      慕容复轻轻叹了口气。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替萧峰掖妥被角,一动不动地背靠军账坐了一会儿——行旅艰苦,一切从简,行军床就直接铺于地下——沉沉地想了一会儿战况地势,手上沿着折缝缓缓折起未读完的书信,依原样放入函套,压于枕下,方摸黑宽衣解带,动作极轻,不欲惊动已经睡熟的萧峰。
      他整顿停当,掀开被褥钻入。时值深秋,霜重衾冷。才躺下,顿觉火热气息侵袭过来。

      慕容复一楞的当儿,萧峰双臂已经已经不由分说圈了上来,诧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慕容复象征性地躲了一躲,不再挣扎:“饭后我至营中巡视了一圈,忘了穿大毛衣裳。”
      萧峰哑然,似游移于骂他一顿与放他一马之间,按捺片刻,终于压低声音,半是责备,半是告诫,郑重其事地道:“大事上头,是我听你的多。小事上头,是你听我的多一些。这种事情,原该你自己留意。”
      慕容复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原来大事上头是你听我的多?我今天才晓得……啊哟。”他突然轻呼一声,“……压着我头发了。”
      萧峰急忙起身避让。
      乱了一阵,重新躺下。萧峰以脸颊轻轻挨擦他头发,突然叹一口气,道:“你也不想想,但凡沾了你的事情,哪一件不是我的大事。”
      慕容复只觉暖意自二人肢体接触处一波波传递过来,身上暖和了,睡意就逐渐爬升。
      他停了一停,含糊地应承道:“我总是听你的就是。”
      听他声音里带了倦意,萧峰不再说什么,将他肩头向自己怀里拥紧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警觉地一睁眼,将手臂自慕容复肩下轻轻抽出,翻身下床,顺手抓起搭于被褥上的外衣披于肩上,疾步朝账外走去,动作轻捷,半点声息也不曾发出。
      他甫掀帐门出去,慕容复即于黑暗中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立即起身,拥被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听着账外响起刻意压低声音的交谈,随即又陷入静默。
      他慢慢坐起身,摸索着找到床头的火折,吹燃,点燃床头半截残烛。烛光摇曳,在他手中,像一朵奇异的、橘黄色的莲花,冉冉绽放,逐渐映亮他的脸。依旧目似明星,眉若刀裁,但是两鬓染了斑白风霜。笑和不笑的时候,眼角都有了细细的鱼尾纹路。
      账外,萧峰的声音在说话,沉着而有条不紊。隔着军帐,听不清具体所谈何事,慕容复也并不急于知道。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手中的火折子慢慢燃烧,听着萧峰的声音,嘴角慢慢浮起一抹微笑。
      这是他认得的那个磐石般的萧峰。即便天塌下来,也处变不惊,永远值得倚重,从来不令人失望。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了不知道多久,听着账外马蹄声逐渐远去。

      信使去了。萧峰捏着那封薄薄的、然而重逾千钧的战报,立了片刻,方回身进账。
      不出他所料,帐中业已亮灯。慕容复已披衣坐起,正吹灭手中的火折,静静地瞧着他。他什么都不问。
      萧峰沉默地走过来,于床边坐下,没有立即说话,俯身先以大手抚平床铺上一条褶子,方将手中一封加盖重重火漆的信函递了过来,沉声道:“汴京告急。”
      慕容复怔了一怔,接过展信,才看了几个字,顿时变了颜色。他端起床头烛台,凑近信笺,从头细细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持着烛台的右手一时不曾拿稳,一滴烛泪溅落,正滴于信笺末尾草草署的那个“郭”字上,像一轮残缺的月亮。
      萧峰一直默默地瞧着他,这时伸手接过烛台,弯腰安放于床边地上。

      “……郭成无恙?”慕容复终于找回了声音。
      萧峰咳了一声方开口:“他没事。不过怕是快撑不住了。他知道我们已经接到宋国求援书信,正往太原赶。不料前两日金人向汴京发动了猛攻,眼看快守不住了。这才派人过来催请咱们,改救汴京。”
      他将适才信使带来的口头战报简单地说了一遍。
      愈听下去,慕容复脸色愈是铁青,听他说完,“呼”地立起身来,怒道:“大宋禁军八十万,都是干什么吃的?首都重地,还得靠泾原西军千里迢迢从外地赶过来勤王?才不过十几二十年,赵家子孙怎么竟然不中用到这种地步!”

      他拉紧肩头裘衣,脸色凝重,于帐内来回踱步,兜了两个圈子,收住脚步,问:“马升荣什么时候到?”
      “按原计划,我们和他们十九日当于太原城下会师。”萧峰道。
      慕容复不等他说完,一摇头,断然道:“不行。这么看来,太原之围原是调虎离山之计。攻太原的必定是金人的小股兵力,汴京才是目标。改派包三哥去解太原之围罢。得让马升荣速速转换行军方向,和我们于汴京城下会师。”
      萧峰一怔:“……汴京?”
      慕容复颔首,皱眉道:“我只怕咱们去得还不够快。自重阳节金人南犯,他们生性残暴,一路烧杀抢掠……”
      他一句话未说完,于半中央硬生生打住,似自觉失言,只长叹一声,不再说下去。
      萧峰却已明白他是顾及自己与完颜阿骨打旧年交情,不欲以言语诋毁。他也不知该以什么话去接,沉默一会儿,只道:“自当年辽国一别,我和我那阿骨打义弟已经多年不曾见面。再想不到,以辽国之盛,居然灭在他的手里,今日中原大势,竟然隐隐成了鹿死他手的局面。”

      “我知道。我不是针对他。”慕容复面露烦躁神色,踱了两步,一抬手将肩头披的衣裳掀落,顺手扔于行军床上。
      “倘若他还肯念及往日兄弟情分,我大可先北上,设法见他一面,就算不能劝得他退兵,至少打听清楚虚实。”萧峰沉思着,字斟句酌地道,抬头瞧见,不禁一皱眉:“才睡起来,你脱了衣服作甚么?”
      “身上炮燥。”慕容复眉心蹙得紧紧。“……这两年,我们跟金国连往来使节都已经断了,你怎么知道他还愿不愿意认你?国家大事,哪里有旧情可讲?你孤身深入敌军去劝降,他若是给你来个翻脸不认人,这个理回头我找谁说去?……不行。我不同意。”
      “若是再年轻二十年,我管你多穿一件少穿一件?”萧峰捡起那袭裘衣,立起身,走至慕容复身后,抖开衣裳,轻轻披于他肩头。
      他没有立即退开,也没有松手,立了一会儿,轻轻地道:“你放心。我既然有本事去,自然有本事好好地回来。”
      慕容复不响。过了半晌,忽道:“……大宋与你已再无干系。”
      他看不见萧峰的脸,但能感觉到萧峰在默默微笑。隔了片刻,道:“我不是为了大宋。”

      他伸手环住他肩膀,忽改换了一种轻松语气,道:“这些天来,你瞧见了么?徐真带兵的模样。”
      “……怎么会瞧不见。”慕容复喟叹。“长大了。”
      萧峰沉默一会儿,笑道:“这些天,我瞧着他骑在马上,指挥军队进退,那副神气模样,就好像瞧见年轻时候的你。”
      他顿了一顿,柔声说下去:“……再过二十年,我们一天天地老啦,他的儿子、女儿也该一天天长大啦。我可没脸留给他这一辈、他的下一辈,一座残破的河山来收拾。”
      他一笑打住,不再说下去。慕容复也随之沉默下来。
      “睡不成了。”他终于咳了一声。“……走吧。还有事情要做。”
      萧峰微微点头,但并不松开他:“再待一会儿。”他的声音里有恳求和近乎不舍的意味。
      慕容复低低地“嗤”了一声,但是配合地没有动弹。

      “最近,我总是想起一个人。”
      这么静了一会儿,他突然说。
      萧峰拥着他的手臂微微一绷紧,忽道:“我认识?”
      慕容复失笑:“并州刘越石。他死在七百多年前,怎么会和你认识。”
      萧峰恍然,不由“哈哈”一笑:“……想他做什么?”
      慕容复思忖着,缓缓地道:“他是汉人。年轻的时候天天只知道谈玄作诗。生不逢时。赶上了东晋八王之乱,宗室互相残杀,胡人趁机入主中原。汉人打不过胡人,就渡了江,跑到江左去当皇帝了。朝廷把刘越石派到北方沦陷区去当官,他瞧见当地老百姓的惨状,没有心思再作诗了,带兵跟胡人打起仗来。……他哪儿会打仗?跟胡人较了十几年的劲,一直打不过,一直吃败仗。父母被杀,儿女被杀。朝廷不帮他,他就去投靠了鲜卑人。再到后来,就连鲜卑人也信不过他,要杀他。所有的人众叛亲离。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萧峰一直一语不发地听着,听到此处,忽然手握着肩膀将他扳转过来,正色道:“不要多想。”

      慕容复自嘲般苦笑:“自从听说金人南下,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寻思,胡人是不是真的无可救药?……你知道我这一脉的先祖是谁?……他叫慕容垂。”
      萧峰一凛,面上却并不露出:这是头一次慕容复主动向他提起慕容家那些战功赫赫、用兵如神的先祖。

      “……他被鲜卑族人排挤,投奔了苻坚。苻坚对他多加礼遇,待他宽厚,封他做了大官。可是后来苻坚兵败淝水,慕容垂还是背叛了他,复国自立后燕。……先叛族人,再叛恩人。”
      他深深呼吸,然后吐出。
      “……我身上也流着胡人的血。有的时候,夜里睡不着,想起来我就后怕。如果我选择了复国,今天入主中原、令生灵涂炭的,是不是就是我?……”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再也说不下去。

      萧峰动容。他抬手轻触他脸颊,望进他眼睛深处去,一字一句地道:“你有我。我不会让你这样。”
      慕容复不语,像一个溺水的人,以额头抵上萧峰肩膀。
      他听见萧峰有力的心跳。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于头顶响起:“你我二人,鞠躬尽瘁,听天命,尽人事即可。除此之外,不必多想。”
      “……鞠躬尽瘁。”隔了一会儿,慕容复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远处隐隐有悠长的鸡鸣,刚刚已经敲过了四更,夜色仍旧如晦:冬天的天亮得晚。军帐像一个气泡,暂时将他们和外界隔开,一轮残月挂在东天,月亮是淡红色的。肃杀之月,兵刃之月,悬在遥远的城市和军营上方。
      历史是一个怪圈,来自白山黑水的异族铁骑再次逼临中原城下,又到了神州陆沉、背水一战的时刻;慕容复这一生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战役,因此他知道,萧峰也知道,这一战没有什么把握。
      后世的史官将记住月亮的颜色:这是乱世。乱世里如果做不成英雄,做一个人,大概也不失为一种可以接受的、尊严的战败。

      “走吧。”萧峰说。
      “……还有事情要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番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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