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路》山風逐黃

66、兩個神子(六)第一個賭注

　　接下來的時間，他們沒有太多的交談，只全心全意，要在地宮尋找出路。

　　可總是在原地打轉。

　　牆上有雲藍做的記號，每走過一個轉角，便刻上一劍，如今這上頭密密的痕跡，代表他們一直在繞圈子，不管走任何路，最後都會回到原地。

　　這很明顯是地宮蓄意為之，或者，地宮的目的就要他們感到絕望。

　　夏無求有沒有被影響還不得而知，但雲藍卻是撐不住了。

　　他又再次昏迷，意識模糊中，對方的唇又壓了下來，執拗要把血渡給他。雲藍眼睛閉了閉，終於再也忍受不住，別過了頭，狂嘔起來，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根本止不住。

　　「為什麼要拒絕？」

　　「……我不能給你想要的，自然就不能再跟你拿。」雲藍虛弱地閉上眼。

　　這就是雲藍，坦白，不願欠別人一分一毫，哪怕裝作若無其事就能活命，他也不願裝。他把這些沒用的原則刻在骨血裡，抹都抹不掉。

　　可阿藍的身體已經在抗拒了，就算自己在他睡覺時強行餵食，也是不能了。

　　……原來如此，他終於知道，為何地宮要讓他們在原地打轉了，讓他親眼見到雲藍的死，對自己而言，的確是最大的代價。

　　夏無求抱起雲藍。

　　「從古至今，神器多半被人做為武器使用，或是靈力來源以驅動陣法，聽著厲害，可不過就是塊空有力量的石頭。」

　　夏無求突然說起不相干的事，像在跟誰對話。

　　「而要讓一塊石頭，產生自我意識，進而化身為人，非得要有一個楔機。

　　「我在三千年前，就已化形為人。可你，四千年了，見證過多少人類在你安排的試煉中自相殘殺？身上沾過多少妖獸與人的血？可到現在還只是一抹意識……」

　　夏無求的嘴角勾了勾，「你自以為能拿捏人心，可在我看來，不過就是些不入流的試煉罷了，你若有什麼本事，就盡量使出來，還是繞圈子這樣小打小鬧，就已經是你的極限了？」

　　一陣沉靜過後，突然一陣猛烈搖晃，頂上的碎石紛紛砸落，腳下的地道碎成了一塊塊石磚。

　　地宮發怒了！在他們看不到的空間裡，二十根算籌瘋狂在旋轉。

　　「如果你真要代價，與其看我們瞎轉圈，只是出口惡氣，何不與我對賭，得到些實質對你有利的東西？」

　　一個幽遠的聲音響起──

　　「你就攥在我手心裡，我為何還要答應與你對賭？」

　　此話等於間接承認，夏無求的身上，真有它想要的東西。

　　而眾生只要有貪念，對他而言，就有利用的機會、突破的空間。

　　「你要對付雲藍或許容易，可要除掉我卻很難，而你也知道，為了他，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除了兩敗俱傷，你什麼好處都得不到。」

　　「……你想怎麼賭？」

　　「以兩局為賭，我來代替雲藍，闖你的試煉，如果我贏，放雲藍出去，而我仍留下來；如果我輸，我與雲藍，都由你處置。」

　　「為何是兩局？」

　　「雲藍是有大機緣者吧？依照你的規則，即便世間路闖關失敗，但只要接下來的血狩關能過，他依舊能通過試煉，現在，不過是由我來代替雲藍，重新接受試煉。」

　　四周騷動頓時停了下來。像是地宮在思考一樣。

　　夏無求等待它的回應。

　　無論試煉的結果是輸是贏，地宮都可拿到他身上的神器，加速化形，這對地宮來講，是穩賺不賠的生意，所以，他賭地宮不會拒絕。

　　地道又再次搖動起來，比剛剛更加劇烈！

　　「賭局成立──」

　　碎石落下，塵煙瀰漫，幾乎無法視物。夏無求將雲藍改抱為背，並將外套蓋在他身上，綁縛拉緊，不敢大意。

　　地宮既然接受他的提議，現在他要面對，就是血狩關。那是個妖獸橫行的地方，每張嘴，都等著將來者吞噬殆盡。

　　前方的煙障中，依稀閃過幾點紅光，快得令人無法掌握。

　　夏無求右手蓄積靈力，隨時能發動攻擊，專注地向前方走去。

　　後方牆面上，另一抹黑影浮現，那是條外形像放大了百倍的蟒蛇，搖晃著「它」橢圓形的巨頭，眼珠散發出興奮噬血光芒，血口大張，往前方毫無所覺的人類撲下──

　　夏無求頭也沒回，右手一揮。

　　「它」感到自己的嘴，被一隻巨大的手扼住，掙脫不開，「它」憤怒地扭動身軀，正想突破眼前的結界，可卻驚恐看到，那個人類，五根手指，逐漸緊握──

　　漫天的血雨、伴隨著重物掉落，巨蛇頭滾落到夏無求腳邊。

　　他直覺低頭去看。

　　就在此時，夏無求背後，那片煙障中，又有一顆蛇頭急射出來，狠狠咬住夏無求，大口咀嚼。

　　原來，這怪物的原形是雙頭蛇，與廢墟負面物離奇相似，卻還大上好幾倍，它犧牲了一半的身體，聲東擊西，就是為了吞噬夏無求！

　　地宮的聲音，又再次響起。「我終於想起你是誰了，這世上，群妖最憎恨的對象，不是鎮守它們的我──而是你！

　　「四千年前，是你，化身為妖獸模樣，誘眾妖入地宮避難，害它們反被困住；是你，背叛了眾妖的信任，讓它們永不見天日！如今，群妖知道了你在這裡，還不傾力向你尋仇──什麼！」

　　雙頭蛇停止了咀嚼的動作，因為它口中根本沒有任何東西。

　　它瘋狂搖晃腦袋，那個可恨的人類到底去了哪裡？！

　　一道人影，由天而降，悄然落在發怒的巨蛇頭上。

　　夏無求低眸，右手高舉，宛如長劍在手，猛然向下揮砍，蛇頭尚在瞪目吐信，傾刻便身首分離，滾落在地！

　　「即便這次你能過關，可這宮裡有多少妖獸？九頭鳥女、蛇頭牛身獸、三頭犬、青銅翅鳥、火雲豹、吸血蝙蝠……它們可不是廢墟那些空有外形的擬態負面物，這裡被困的，全是四千年前肆虐民間的怪獸，而且各個對你深懷怨憎，你還能逃得過嗎？」

　　夏無求落地，身形卻微微踉蹌。

　　他低頭一看，手臂傷口紅中透黑，上古妖獸血液便是劇毒，是他大意了。

　　嘶吼聲傳來，地道動盪，前方煙障裡，數不清的紅芒在閃動，被封鎮壓在地宮中的惡靈，蠢蠢欲動，不知有多少妖獸向這頭趕來，要向他尋仇。

　　夏無求幫肩上的雲藍調整好位置，讓他更舒適，輕聲道，「你別害怕，我會護你平安，護你周全，護你一生喜悅順遂，直至我閉上雙眼。」

　　只要能突破包圍闖出去，這局就算他贏。

　　第一個衝出煙障的，是九頭鳥女。

　　九張女人的臉，眼睛瞪得宛如銅鈴般大，嘴角裂至耳下，牙齒尖銳如刃，幽咽尖叫，張嘴可吞下半個人身，爭先咬向夏無求。

　　夏無求重重蹬上第一顆人頭，力道之大讓頭顱瞬間爆裂，整個人順勢向上飛衝，同時左手化掌為刀，用力砍向迎面撲來的血盆大口，勢如破竹，連同第三、四、五、六、七、八、九顆人頭一併斬落！

　　剎時，血液、腦漿飛濺，滿天血雨，夏無求張起結界，將背部牢牢護住，不讓雲藍沾到分毫。

　　還沒等他落地站好，漫天火焰緊隨襲來，熾熱的高溫，連鋼鐵都能熔化，火雲豹就站在右方，火龍捲自它嘴中源源不絕吐出。

　　夏無求退了一步，右手於虛空中掄了一圈，將火焰包攏後，下一秒，他跨步上前，左手奮力一劈，立時將這頭善於防守的妖獸，從頂到底，斬成兩半！

　　不到二十秒，夏無求僅用了兩招，便將九頭鳥女、火雲豹殘忍斬殺，血肉淋漓，屍塊碎落一地。

　　這樣的實力，頓時喝止一干蠢蠢欲動的妖獸，不敢隨意妄動。

　　「誰要再向前，這便是下場！」夏無求冷冷道。

　　可事實上，他是用力調節好呼吸，才能若無其事說出這些話，將顫抖的手藏好，不顯露任何端倪。剛剛那兩擊，已耗盡他力氣，但他非如此不可。

　　他必須以快打快，才能震懾住群妖，才能讓它們不敢輕易從背後偷襲，才能……護住雲藍。

　　果然，接下來，妖群有所顧忌，誰也摸不清夏無求是否出了全力？或者他還保留實力沒有展露？所以誰都不敢再上前，都等著別人當出頭鳥。

　　夏無求便在這種微妙平衡中，緩步向前，一步、二步、三步……

　　面對群妖的重重包圍和虎視眈眈，夏無求走得極緩慢，一來，是為了恢復體力；二來，任何急躁的動作，都會被認為是心虛。

　　其實，此刻最好的做法，是再補上一記重擊，將擋在前方道路的妖獸悉數斬滅，如此才能真正嚇止群妖，確保雲藍安全。可僅憑他現在的力量實在是做不到。

　　幸好他眼力尚在，週遭所有動靜、變化都逃不過他的感官，每當有妖獸蠢動，他一個眼神掃去，左手揚起欲斬，總能及時喝退獸群。

　　妖獸群的身後，便是血狩關的出口。

　　百尺、九十尺、八十尺……距離越來越近，眼看便要出去了──

　　一群吸血蝙蝠，陡然自空中跌落。

　　因為雙方對峙，它們盤旋在蛇頭牛身獸、三頭犬的上空太久，承受不住高階妖獸的氣息，紛紛摔落。

　　夏無求照樣冷眼望去，待看清地上的物體時，心中暗道：不好！

　　可來不及了。

　　他的反應，讓妖獸興奮騷動起來──一個低階妖獸，也值得「他」出力對付？可見，夏無求不過是在虛張聲勢！

　　妖獸大軍步步包圍，向夏無求緊逼，張嘴正要攻擊──

　　夏無求倏地停下。

　　妖獸頓時怔愣。

　　可下一秒，夏無求瞬間矮身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前衝！

　　妖獸們才意識到自己被耍了，齜牙咧嘴狂吼追上去！

　　夏無求背著雲藍，左挪右移跑動，躲避妖獸的撲咬，甚至還巧妙引導，讓它們撞成一團。

　　但還是有妖獸飛撲上來，夏無求雙手併指如刀，左劈右斬毫不遲疑，可畢竟靈力微弱，很快，他的雙臂、大腿，布滿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可他的背依舊完好無損，因為夏無求將自己僅存的力量，全都放在張設結界保護阿藍。

　　「解開結界吧……」

　　──雲藍？

　　「你醒了？」

　　雲藍費力抬頭，看四周環繞自己的結界，上頭五彩流光四溢，這是最頂級的防禦結界啊……夏無求得耗多少力氣？

　　「解開結界，集中力量對付妖獸，我來護住你的背。」光抬頭的動作，就讓雲藍昏得天旋地轉，但他仍努力要舉起祭司劍。

　　不過說話間，夏無求手臂上又多了兩道傷口，但他全然不顧，怒斥，「以血驅劍，你哪來的力氣？我不准你傷害自己！」

　　「你和地宮對賭，我都聽到了。」雲藍單手勾摟他的肩膀，額頭貼住他的背，「以你現在的情形，如果再把力量花在我身上，你根本無法闖出去。」

　　夏無求不答。

　　雲藍喘了喘，「你想跟我一起死，還是想跟我一起活？」

　　夏無求身軀一震。

　　「無求，我想跟你一起活，我們一起衝出去，好嗎？」

　　夏無求聞言，望向雲藍的眼──那雙湛藍的眼睛，情真意切，充滿信任，令他心悸。

　　而他此生所求，也不過就是這樣。

　　夏無求收回結界之力，掌中靈力暴漲，金光大盛。

　　「閉上眼……」

　　那光芒宛如旭日東昇，照耀大地阡陌，驅散世間鬼魅魍魎。

　　雲藍閉上眼。他好像聽到了，妖群傳來的哀嗚……

　　在雲藍看不到的地方，妖獸們紛紛掩目躲避，它們待在這陰暗地宮太久了，夏無求召喚的旭日烈火，焚燒了它們的皮肉，連帶血液、內臟、骨骼都要熔沸殆盡。

　　「心之火……你為了他，連心之火都用上了，你不想活了嗎？心火一旦燃燼，便是你的大限，快停下！」地宮出聲喝止。

　　雲藍失聲叫道：「夏無求！」

　　「噓──」

　　三尺、兩尺、一尺……夏無求背著雲藍，往出口處走去。

　　一路上，心之火光芒始終未曾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