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路》山風逐黃

64、兩個神子(四)世間路

　　狹窄的房間裡，除了上方一小扇鐵柵欄外，沒有絲毫透氣的地方。

　　當雲藍再次張開眼，看到自己身處在這個空間時，血液瞬間凍結了。一股寒意自心底冒起，他不可扼抑地開始戰慄。

　　──這裡，是他渡過人生最絕望四年的地方。

　　對家主的死，他難過傷痛；眾人的指責，他百口莫辯，但更多的是心灰意冷。

　　天道不公，他明明為了救人，傾盡所有，最終卻落得這個下場。

　　每天無盡的黑暗，是長老們的逼刑手段。

　　「──家主是不是你殺死的？」

　　「我沒有！」

　　「──害死家主的，到底是不是你？」

　　「我沒有……」

　　這樣的問答，反覆進行了千百遍。

　　白天，他可以義正辭嚴、大聲否認，只是在夜深人靜時，他也會想、也會懷疑，家主到底是怎麼死的？難道真的是因為自己……

　　因為有懷疑，所以他沒有開口請東方爺爺，在長老們面前為自己辯解。

　　明明沒有做的事，可卻困於找不到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

　　外在的質疑眼光，與內心的煎熬，這是雙重折磨。

　　而他最期待的，是阿彧來看他的時候。

　　「哥哥，我給你背首詩吧？」

　　「哥哥，長老們教了我好多新咒術……」

　　「哥哥，我想你了，我想你帶著我去玩，我們再去捉迷藏好不好？」

　　然後有一天──

　　「哥哥，我要去竺國了，去學習長老們要我學的新事物。我一點都不想去，但長老們答應我了，只要我學成回來，他們就會放了你。所以，哥哥，等我回來……」

　　但等到行刑那天，他都沒等到阿彧回來。

　　「我們必須要處決你。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想要一點光。」

　　長老們雖面有疑惑、不安，最後還是答應，但卻用布袋蓋住他的頭。

　　繩索纏上了他的脖頸，越勒越緊。

　　長老們大概是怕他死後索命吧，竟在他頭上罩上黑布，讓他看不清周圍的人們臉部表情。

　　呵……

　　其實他們都誤會了，他要求開燈，哪是為了要記仇？

　　他只是想要陪著自己走完人生最後一程的，都是最美好的回憶。

　　叩叩叩，急促的敲門聲傳來──

　　「哥哥！快開門啊，我回來了！」

　　是阿彧！

　　雲藍大喜，沒察覺到，自己竟能夠掙脫綁縛在臉上的黑布，往前方光點奮力一撲，拉開了鐵門──

　　狂風自腳下猛烈吹起，機體搖擺不定，前方，阿彧已成長為一偉岸挺拔的男子，噙著優雅的微笑，手上，黑黝黝的槍口正對著自己。

　　「我究竟哪裡不如你了？」

　　不……

　　易蒼彧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哥哥，你為什麼要擋在我面前？」

　　不……不不……不不不！

　　易蒼彧開了槍，表情狠絕，「我想要的，我自己掙，我受夠當你身邊的乞丐！」

　　這不是真的！

　　「砰」一聲槍響，同樣的痛處在胸口炸開，黑色的潮水洶湧捲來，他在海中載伏載沉，幾乎無法呼吸。

　　他拼命伸出手，想逃出這灘死水，希望有人能救他。

　　岸上，家主冷漠地俯視自己，臉色蒼白，全身靈力散盡，如一抹幽魂，質問，「為什麼這世上會有你？如果你不存在就好了！」

　　雲藍以為自己已經不在意，現在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只是假裝不在意，那個傷口從來沒有好過。

　　這些畫面來回在他周圍出現，他就算掩住眼睛、摀住耳朵，都逃不過。

　　失望、痛心、自我厭棄……他真的覺得自己不行了，一步都邁不開。

　　突然，有一隻溫暖的手，握住了他，帶他走過長長的黑暗。

　　這雙手的主人，堅定有力，雖沒有多說什麼，卻始終不曾放棄他。

　　「無求……」

　　雲藍再口開時，才發覺自己的聲音，竟變得如此乾澀。

　　「你在這裡，代表我失敗了嗎？」

　　夏無求輕應了一聲。「這條世間路，會翻出人內心最深層的恐懼，令人難以走下去，你無須在意。更何況，那些事情……錯不在你。」

　　雲藍想到，其實，夏無求早就提醒過自己了，平常心。

　　可是，真的好難啊。

　　「我也曾牽過阿彧的手，你知道嗎？」

　　夏無求沒有回話，只是更加握緊雲藍。

　　「那雙手，軟綿綿的，是我要保護的人……那時，我驟然獲罪，被關在牢裡，而阿彧，每天每天，都吵著要看我，總是哭得淚眼汪汪……他的樣子，是多麼依賴我啊……」

　　說到這裡，雲藍笑了；笑容裡夾雜著懷念與感傷。

　　「可為什麼到最後，我們倆個會變成現在這樣？」

　　曾幾何時，那些溫情都不見了，只剩冰冷的殺意。

　　「所以有時我會想，阿彧在外面的八年，過得一定很辛苦吧？苦到讓他忘了回家的路，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沒開口說話。

　　夏無求感到，黑暗中，雲藍的手，第一次回握住自己，人也偎靠過來。

　　他清楚，此刻的雲藍，格外脆弱，而一個脆弱的人，本能會去依靠任何能支撐他的人。

　　可就算理智再怎麼清晰，雲藍的體溫、雲藍的心跳，雲藍這個人，此刻就在自己身後，渴望彷若成真，血液在沸騰，無法扼抑的戰慄。

　　這真的很危險。

　　夏無求要深吸一口氣，才能克制那股衝動，怕自己興起不該有的奢念。

　　他舉起右手，往外一掄，想再劈開空間，回到廣場，可卻發現動不了，地宮必是下了封印，他們被困在了原地。

　　夏無求五指握緊。掌心的刺痛，提醒他，如今他已身陷試煉，而地宮的警告，猶言在耳。

　　你遲早要付出代價。

　　他與地宮比拼，耗損太過，以致手上的傷口，遲遲無法癒合。可地宮，是絕不會原諒破壞法則的人，他不知道，地宮會在何時、以何種形式，處罰破壞法則的人。

　　會不會到時，他已無力送雲藍出去？

　　如果真變成那樣，他與雲藍將永遠沉陷在地宮裡，也算成全自己的一片癡心……

　　不行！

　　夏無求瞬時驚醒，他不能讓雲藍再親近他，他得推開雲藍。

　　雲藍沒發現他的隱忍，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頭輕靠在對方背上。

　　「無求，你害怕過嗎？為什麼你總能如此冷靜？難道你就沒有恐懼的東西？」

　　要把一切都說出來嗎？

　　他可以為了雲藍捨命，但他卻無法容忍，在雲藍眼中看見對他的厭惡。

　　怎麼樣都不行。

　　「……有。我帶你看，我最恐懼的東西。」

　　隨著夏無求的敘述，雲藍發現，四周的景象正逐漸轉變，墨色蒼穹在他們頭頂出現，西邊的天空，有一道詭異的「裂痕」；而東邊的天空，九顆星，光芒耀眼到刺目。

　　「那是在15年前，九星連十的夜晚，我來到易莊園……」

　　九級體的三眼靈獒，現身蹲踞在山頭，正要飛向西方，去完成六芒星法陣的最後一道連線。

　　當渠潭到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蹲踞的三眼靈獒，長聲咆哮，倏地站起身，飛向天空。

　　渠潭頭也沒回，左手曲指一勾，便扯住了奔馳中的巨獸。

　　要知道，此時的靈獒是在極盛體狀態，上古時陪著邗族族長，爭戰四方，蕩平妖獸；但此刻，卻完全不敵渠潭的一擊，像斷了線的風箏，被甩到遠方山谷。

　　緊接著，渠潭又伸出手，往天空一抹，六芒星陣終於順利完成，於天空中綻放出無邊無際的流光。

　　而此時，受傷的少年，正逐漸轉醒。

　　他睜開眼睛，模糊的視線中，有一雙鞋，剛好站定在他眼前……

　　回憶到此為止，草皮上的少年與御座，如煙霧般消散，雲藍卻還怔怔看著前方，遲遲無法回神。

　　「我最大的恐懼，是失去你。而當我握住你的手時，我就知道，你還在我身邊。」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你救了阿獒。」雲藍愣愣道。

　　救命恩人，是夏無求讓阿獒免於獻出性命，連帶也救了自己。

　　「謝謝你，真的很謝謝你……」

　　「謝謝你，保住了阿獒，讓我有機會再見到她，讓我還能跟她說聲對不起。」

　　「謝謝你，從一開始，就守在我身邊。」

　　如此大恩，說幾百次幾千次的謝，都無法表達心中的感激，雲藍激動得不能自己，伸手緊緊擁抱住夏無求，嘴裡反覆說著謝謝。

　　夏無求站得筆直，久久。沒有回頭。

　　好不容易平復下來，雲藍馬上問出心中多年的困惑，「既然你當晚也在場，那你可知道，家主為何會死？」

　　夏無求垂眸。「我知道這件事對你很重要，雖然我不願欺騙你，但我確實沒看到，有什麼人害了易銓。」

　　「這樣啊……」

　　本以為終能解開真相，還死者一個交待，將易家家譜空白了15年的亡故原因補上，沒想到依舊沒有答案。

　　雖然失望，不過換個角度想，真相也不可能比現在更糟了，更何況他還有阿獒呢。

　　夏無求救了阿獒這件事，是這些天，他遇到過最好的事情了。

　　真的是最好的事了……

　　雲藍緩緩鬆開雙手，放開夏無求，嚴重的暈眩感襲來，眼前一片空白，雲藍整個人往後倒去。

　　「阿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