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路》山風逐黃

60、廢墟(九) 對賭

　　決斂聞言一震。

　　綠姬輕聲問，「智者……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這是背叛啊……背叛你信仰的教廷……」

　　決斂靜靜看著她，就像在看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還記得你問過我的問題嗎？『這裡的惡獸，只要隨便放走一隻，何愁世人不信仰教廷？』你的話，是我想做卻不能做的，因為那是道義，是責任……可我心底一直有個願望，我想要教廷能重振威望，再獲得世人景仰……這個心願永遠也無法消除，卻始終無法實現。或許是因為這樣，那東西才能附在我身上，對不起……」

　　「還喜歡我為你們準備的禮物嗎？」

　　當這個冰冷的聲音突兀響起時，雲藍知道，該來的還是會來。

　　那個潛伏在暗中的陰影，才是他們此行最大的阻礙。

　　雲藍安排好後，深吸一口氣後，轉頭面對敵人。

　　它仍是那麼醜陋，十數顆人頭，恐懼的、憎恨的、怨懟的……馱在它的背上，一身的血腥，而它的身後，跟著青蜓、三頭犬、雙頭蛇、火雲豹、吸血蝙蝠、青銅翅鳥……數以萬計的負面物，黑壓壓一片，同樣嗜血。

　　「它」統領著負面物大軍，踱步到雲藍面前，與他對望。

　　「人類……你已經無法影響我，現在的我要撕碎你，輕而易舉。」

　　在這危急時刻，雲藍竟然還笑得出來。

　　是誰說，人生就是一場對賭？賭誰在虛張聲勢。

　　而他，曾有幸與雲揚一起面對，並且共享這樣的精神。

　　雲藍淡然道：「我知道你還有自己的意識，否則這一路上，負面物的目標不會全是我。」

　　雲藍抬手，直指身後，那環繞世界之樹的流光結界，「不妨告訴你，這是因果陣法，而我──就是那個因。」

　　一句話，讓所有負面物都騷動起來。

　　「殺了他！」

　　「殺了他，結界就可以解開了！」

　　數萬隻負面物同時發動的鼓噪聲，讓這百里大地都動了動。

　　雲藍絲毫不懷疑，當這烏泱泱一大片負面物同時進攻時，足以將任何它們相中的目標輾碎，挫骨揚灰。

　　此刻，他什麼情緒都可以有，就是不能害怕。怕，只能讓人後退，傷到他要保護的人。

　　雲藍讓自己只看著負面物的眼睛，「你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就是下令他們攻擊我。」

　　雲藍話才剛落，它便發出一聲短喝，全體負面物竟都蹲伏了身子，擺出一副蓄勢待發的攻擊姿態。

　　場面一觸即發。

　　而此刻綠姬在哪裡？

　　當合體物接近時，雲藍是背對著它的，可綠姬卻是正面對，眼中瞳孔一縮。

　　但雲藍卻彷彿毫無所覺。「智者或許救得回來……你還記得合體物曾問過智者，問他是否幻想過一些溫情？」

　　綠姬緊張地握緊手中長刀，四處張望，「現在說這些幹嘛！阿獒呢？關鍵時刻跑去哪了……」

　　「我在想，或許你就是那個答案。」

　　綠姬瞪大了眼，「你在說什麼？」

　　雲藍望著她，目光柔和，「因為你很好，真的。壓垮智者的，不只是他心中永遠無法實現的願望，可能還有一些突如其來……他從未體會過的情感。」

　　「智者，快跟我回去！」綠姬弄不來雲藍的溫情攻勢，打算捉人就走。

　　當那震動天地的吼聲傳來時，她的臉色煞時轉白，「幫我……決斂，幫幫我！」

　　她臉上的無助，讓決斂無端痛了起來。無論如何，他都不想看到這女孩失了她的驕傲。

　　他猛地抓住綠姬的刀，「你的斬靈刀，能除一切邪魔……刺我！」

　　這殺伐果決的女孩，卻在此刻猶豫了。

　　決斂吼道：「快刺！不然你要眼睜睜看著雲藍的努力白費嗎？」

　　他猛一用力，長刀貫穿了他的胸膛，「魔由心生，棄心斬魔！」

　　一團黑色的人影陡然從決斂身上彈出來，還想再爬回去，可突然有陰影籠罩在它身上，它抬頭，就見靈獒居高臨上，「這東西……吃了算髒了我的胃！」

　　它連滾帶爬，下一秒，靈獒仰頭將它一口啃下！

　　然後，靈獒砸嘴舔唇，攔住了想衝出去的綠姬，「別去，那是雲藍的戰場。」

　　「而第二個選擇……」雲藍繼續道：「就是把你的背轉過來，保護我。」

　　負面物的鼓噪聲頓時變成了嗤笑嘲弄聲，一波波傳來，竟刮起一陣風，讓低椏枝處葉落。

　　冷汗自雲藍額上滾落。

　　他只道自己在賭，憑著一場夢，賭對方的執念到底有多深。

　　可是他沒有辦法，決斂目前應當還沒恢復神智，他只能利用手邊僅有的東西去守護世界之樹。

　　包括他自己，還有對方……虛無飄渺的感情。

　　此時，合體物卻突然開口了──

　　決斂摀住胸口的傷，背靠在樹幹上，他要再架一個結界，雲藍已經為他爭取了一段時間……

　　這才是他該做的事！

　　可第二聲短喝響起，他知道，他趕不上了，直覺向雲藍望去，但接下來這一幕，令他永生難忘──

　　三頭犬最先進攻，原本站在最前方的合體物，緩緩動了動身子，卻不是為了讓路，而是轉過身來，揚起利爪，切碎了三頭犬的身體！

　　它身上的死亡紅光更是瞬間併發，掃射向前排所有負面物！

　　「哇哇哇！」

　　「背叛者──背叛者！」

　　負面物大軍因它的倒打一耙，發出了憤怒的鼓噪聲，接著，毫不留情衝向合體物，發動攻擊。

　　一直冷眼旁觀的九頭鳥女，驀地下撲，直取雲藍頭部──

　　「該我們上場了！」綠姬怒喝，躍上靈獒背部，靈獒與九頭鳥女互撞到了一處，她猛地揮舞長刀，一連砍下好幾顆頭！

　　另一邊，青蜓、雙頭蛇、火雲豹、吸血蝙蝠、青銅翅鳥……負面物大軍輪番攻擊，青蜓削去了合體物的右前腳，雙頭蛇咬斷了它的左前腳，火雲豹囓碎了它的背脊……

　　雲藍就站在它的身後，看著合體物替他擋去攻擊，身體變得四分五裂，雲藍的表情冷靜，可顫抖的手，卻洩露他的情緒。

　　──第二聲短喝響起前，它問了自己一句話。

　　「世界之樹對你來說就這麼重要嗎？就算賠上性命也要守護她？」

　　那雙殘忍嗜血的眼睛，緊緊盯鎖他，可眸中卻溢滿太多他不懂的情緒……彷彿在哪裡，也有人這樣望過他……

　　雲藍明白，這是對方給他投誠的最後機會。

　　凡事都得量力而為啊……

　　可這個問題，答案根本不用思考。「我怕死，可如果這件事不去做，我會後悔一輩子。」

　　話說出口後，他想，他是等不到決斂架設新結界了，也等不到綠姬和阿獒再喚他了……可沒想到……

　　它到最後，還是選擇保護自己。

　　那凶狠的怪物躺在地上，眼中精光渙散，終至不動。

　　可它的目光，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過自己。

　　合體物雖然身死，負面物大軍卻也沒討到便宜，傷亡慘重，綠姬駕著阿獒，躍入這群敗軍殘兵之中，火焰紫電燎原、斬靈刀斬生，搭配得天衣無縫，驅散了負面物大軍！

　　決斂已然站到雲藍的身邊，一層流光結界包圍住了他們。

　　阿藍蹲下，替牠闔上雙眼。

　　他將合體物體內的聖物取出，交給綠姬，「這是你的。這不是你入廢墟的目的嗎？它害了你的實驗者，應該交給你處置。」

　　決斂擺脫了心魔後，對人對事便放下了成見，也看得更明白。

　　綠姬的仇，聖物的情，雲藍選擇了前者，如此決絕，毫不手軟，對方執著了千年的感情，竟也無法動搖他。

　　或許渠潭御座……從來就沒有得到過他想要的。

　　決斂仰頭，「你的守護之心，一定很強，所架的結界才能如此堅實。」

　　世界之樹的枝葉隨風搖曳，彷彿在驗證他的話。

　　但血陣畢竟只是應急，最後，還是由決斂再重新架設結界。當最後一個法器埋入地面時，「陣起──！」強大的結界壁頓時向上竄升，沖高近千尺後，終於在穹頂包圓，剎時流光四射，將世界之樹重新納入教廷的保護。

　　雲藍抬頭望她。

　　願不久的將來，你也能重獲自由，不用再被負面物危脅，也不用再依賴任何人的保護。

　　「走吧，我們還有一件還沒做呢。」雲藍轉頭，不再留戀。

　　「什麼事？」報了仇，安葬好實驗者們的骨骸，綠姬終於能放下心中的仇怨。

　　雲藍平靜道：「柴勒。」

　　卻是黑獒最先皺皺鼻，「那個男人……我想他應該不需要你救，廢墟內是『強者生存』，而他身上的惡氣，比負面物還濃烈。」

　　綠姬則是冷笑，「好啊，我陪你去，就讓威頓費格欠我們長生殿一個大人情！」

　　兩票對一票，大家同時望向決斂。

　　決斂的回答則充滿禪機。「這是雲藍繫上的緣，要解開或要拉緊，都該由他自己決定。」

　　他們折回水村，沿路追查柴勒留下的痕跡，本以他們趕到時柴勒或許已經身受重傷，可沒想到，這個陰鷙的男人沒少胳膊缺條腿，他甚至還……綁了一隻三頭犬當坐騎！

　　當他看到雲藍時，很難形容有一道什麼樣的光芒自他眼中閃過。

　　「砰！」柴勒一槍擊中三頭犬的腦袋，踩著它抽搐的身體，跳到黑獒背上。

　　此時，決斂坐在黑獒的脖頸處，綠姬與雲藍坐在黑獒的腰部，柴勒一來，就坐到雲藍的背後。

　　這是一個很好的挾持位置。

　　雲藍能來找自己，就代表其他三人願意聽從他的意見，所以他是最有價值的人質。

　　柴勒左手緊扣板機，出自一種他也沒有察覺的心理，他右手棄槍，改環抱住雲藍，在他耳邊低聲道：「喔，我還以為你會無視我走開呢？沒想到你竟然還會救我，真是天真到無可救藥了。」

　　綠姬真想一腳把他踹下去，沒見過這麼給臉不要臉的人！

　　「你履行了你的承諾，我也會做到我的。」面對柴勒的挑釁，雲藍平靜回答。

　　「然後，再把我送進牢裡去嗎？」

　　雲藍望進他的雙眼，「對，所以你不用想挾持我做人質，沒用的。」

　　雲藍先前吃過柴勒的虧，所以柴勒貼近自己的舉動，他只當柴勒意欲挾持。

　　綠姬聞言，一刀便刺向他，柴勒高舉雙手作投降狀。他低頭飛快看了某個東西一眼，忽然笑道：「不過，為了報答你，跟你說件事吧，我之所以策劃普世大樓綁架案，是因為我同時受到兩份委託，一為教廷救出受困的靈能力者，二為江錦懷製造黑雲氣。」

　　「不可能！」雲藍直覺反駁，「江大哥絕不可能指使人去綁架星雅！」

　　決斂卻道，「我記得你曾說過，是夏無求救你離開爆炸現場。可當時，夏無求應該還是處於全身力量潰散的狀態，不可能那麼快恢復，除非他有其他獲取力量的方式，譬如，吸食黑雲氣……」

　　夏無求衰弱蒼桑模樣，猶歷歷在目，雲藍握緊拳頭，「無論如何，我相信都夏大叔和江大哥的為人，不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殘害自家人！」

　　柴勒冷笑，「你真的覺得夏無求是個好人嗎？就算他和江錦懷都沒有指使我去綁架錢舒二人，可當我要引爆普世大樓時，我卻再次接到了江錦懷的電話……」

　　「他要你做什麼？」

　　「炸毀5樓的病歷庫房。」

　　決斂仍以客觀角度分析事情，「夏無求是死而復生者，這不是什麼秘密，很多人都知道，我想不出他為何還要特意燒毀病歷。」

　　「──不是一次，是兩次。」柴勒突然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什麼意思？」決斂警覺問道，或許這會是拆穿夏無求隱瞞身分把戲的關鍵。

　　「『夏無求』這個人，統共經歷過二次死亡，第一次是在三十五年前出生時，第二次則是在十四年前……」

　　柴勒露出嘲諷的笑意，「他要毀掉的，是十四年前的死亡重生病歷，因為他就是第八之力！這才是他想掩蓋的事實。」

　　此話一出，雲藍完全愣住了！

　　大叔竟然會是……

　　可蕭豐說過，尋找第八之力的關鍵是自己……

　　這又代表什麼意思？

　　他感覺自己就快要將這些匪夷所思的事串連起來，可總是少了一道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