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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再遇守山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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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阿藍勸雲慧他們照常上學,一切先以課業為重。然後,阿藍帶著昨天雲承給的幾份契約,也下了山,進城去警察局,找當初替他安排寄養的員警。
「林大哥好。」阿藍簡明扼要將昨天的事說了一遍,「有什麼方法,能幫雲杉把土地要回來嗎?」
林明看了看這些文件,沉思道:「這事有些棘手。一來,依青少年保護法,監護人有權代管未成年人財產,並行使處分行為,惟不可逾越未成年人意願。可現在,雲承已經把土地過戶給『吳良房地產公司』,雲家姊弟便很難舉證,監護人是在未徵得其同意下將土地賣掉。
「二來,我國法律雖保護未成年人,但賭場在取得雲承轉讓的土地後,便以『吳良房地產公司』的名義,把產權轉賣給『高氏金典』。就算賭場真的詐賭,從雲承手中詐騙土地,可那也只限於雲承和賭場間的官司,雲家姊弟是無法對抗身為『善意第三人』的高氏金典。」
阿藍皺眉,「難道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了嗎?」
他眉眼間聚攏的憂愁,顯而易見。林明突然道:「如果你是擔心以後的生活,我可以另外幫你找寄養家庭。」
阿藍一愣,不太明白為何話題會轉到這裡來,但還是笑了笑,搖搖頭,「謝謝你。可我很喜歡雲家的人,暫時還沒有和他們分開的打算。」
「即使將來要風餐露宿?」
「有時一碗飯兩個人分著一起吃,比一個人獨吃一碗飯更甜。」
到底是年輕人,還帶著對生活的浪漫想法。林明也不再勸,只是對手上的案子又想了,「城裡的大學,我記得有一所法律學院,是專攻青少年保護法,搜集了近十年來法院判決的大大小小案例,我給你簽個通行證,你可以去那邊試試看,看能不能找到過去類似案例。」
「林大哥,謝謝你!」阿藍再三道了謝。
這間大學的法學院圖書館收藏的青少年保護法、相關子法與近十年來案例,足足占了15坪大小的空間儲存量,阿藍一頁頁翻閱,生怕漏了一絲線索。
天色越來越暗,圖書館內的人越來越少,終於,趕在9點圖書館要關門前,阿藍找到了一個案例。
──這個事件中,房屋產權已移交第三人,但移轉行為是由監護人所為,原所有人是一對未成年兄弟,主張移轉無效,他們簽署了一份聯名文件,向民事法院遞交「暫時保留財產」的申請書,確保在半年內,即使債權人是善意的第三人,也無法行使其債權,並在此期間籌錢買回自己的家,但必須向法院交付債權5%金額當保證金。
「有救了!」阿藍高興道。他印下了這份案例,迫不及待想和雲慧他們分享這個好消息。
走出圖書館,迎面而來的冷風讓阿藍不禁打了個冷顫。新聞說,今天晚上將會降下入冬來的第一場雪。瞧這溫度,好像就快了。
他拉緊外套,將帽子壓低,抱緊手中的文件,快步往公車站方向走去。
公車由街燈繁華的市中心,逐漸駛向郊區,融入了無邊夜色。阿藍望向窗外。清冷的夜空中,那些原本被城市燈火遮掩的點點星光,開始散發它的光芒。
半小時後公車來到了雲起山腳下。阿藍一下車,天空飄下來的點點白霜便落在他的頭上肩上。他探出手,看冰雪在掌心手中逐漸融化,「真的下雪了……」
滿天的鵝毛瑞雪,雲起山頓時成為銀裝素裏。
阿藍朝手中哈出一口氣,搓了搓手,熱氣在空中揚起了一股輕煙。
他不覺揚起一抹笑容,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如果沒有雲承這件事,想必小三兒此刻一定是在院中高興地又叫跳的吧?」
藉著月光,阿藍認清了家的方向後,便鑽進雲起山的森林,順著石階,開始一步步地爬山。雖然來到雲家有二個多月,可在夜晚的森林中行走,他還是頭一回。
石階上積了層薄薄的雪,森冷的月光淡淡灑下,映射出微微的銀光,點亮了黑夜,勉強看得到樹影的輪廓。
不過,因為白日裡長時間目不轉睛盯著書本,此刻再去分辨暗夜中的事物,還是讓阿藍看得有些暈眩,再加上腳傷也還沒好全,一不小心,他從石階上踩空,眼看就要摔倒了──突然一雙手從背後扶了他一把。
「這麼晚了還在森林裡遊蕩,很容易發生危險的。」男子的語調柔和,聲音極富磁性,像把刷子輕輕搔過聽者的耳朵。
「謝謝。」阿藍抬頭看著這個突然出現的男子。他穿著一襲黑色呢絨大衣,蓄著一頭及腰的黑髮。阿藍認出此人是誰了──是守山人大叔。
他住到雲家這段期間,雖然陸續見過他幾次,但都是驚鴻一瞥,如此近距離打量這個人,還是第一次。他的臉在月光下顯得瑩白,而他的雙眼黝黑如墨,乍然一見似有無數黑潮翻湧;可再仔細一看,卻又古井無波。
有一瞬間,阿藍感受到了男子望著自己的眼神裡,似有一絲激動。可這是為什麼?
而且……阿藍低頭看著仍扶在自己肩頭上的手。他是挺感激他拉了自己一把,可……好像不用扶這麼久吧?
夏無求順著他的視線看,把手收了回去。「你的眼睛,很像我從前的一個朋友。」
「?」雖然疑惑,但阿藍還是禮貌地笑著點頭。「謝謝。」
「這山路不好走,瞎燈黑火的,我送你回去吧。」也沒等他回答,夏無求轉身就走。
阿藍右腳剛舉起,突然小腿處傳來一陣抽痛,讓他重心不穩跌坐地上。
「怎麼了?」
阿藍摸著自己的右小腿,苦笑,「前些日子受的傷還沒好全,今天天氣一變,抽筋了。」
夏無求走了回來,在他面前蹲了下來,探出手像是要檢查自己的腿傷。阿藍配合將自己的褲腳撩起來。可夏無求在碰到自己腿的同時,又猛然將手抽回。
阿藍不禁抬頭望了他一眼。怎麼回事?
夏無求面無表情回望他。
等了一會兒,夏無求又兩手一伸,看那架勢像是要將自己騰空抱起。阿藍於是又很配合地放鬆自己。夏無求一手穿過自己腋下、一手從自己膝蓋后面托起,就只差最後一步將人抱起了;可偏偏夏無求又停下來。
阿藍眨眨眼,「我很重嗎?」
夏無求再次面無表情盯著他。
「哈啾!」阿藍的一聲噴嚏,打破了兩人之間詭異的對峙。
阿藍低下頭搔搔鼻子,突然,一件厚外套兜頭罩下,將自己全身蓋住,阻擋了漫天的飛雪。這外套有他的體溫,也有一股淡淡的薄荷味道。
阿藍感覺自己和外界切隔開來,來到了另一個溫暖的空間,身上和鼻間,都是他的體溫與氣味。阿藍突然有股錯覺──彷彿自己被困在他的世界。
夏無求轉身蹲下,將背面向自己,「你上來,我背你回家。」
阿藍不由得將這個背影和前些日子的小三兒拿來一起比較。他的背,比小三兒寬大多了。阿藍伸手輕輕摟住夏無求的脖子,緩緩趴在他的背上。「大叔,謝謝你。」
夏無求站起身來,頓了一下。「……大叔?我應該沒那麼老吧?」
「請問您貴庚?」
「……35歲。」
阿藍默默算了一下。雖然自己失憶了,可林明大哥、雲慧都認為自己與小三兒差不多大。如果大叔在20歲就結婚生子的話……他的兒子大概會和自己與小三兒同年。僅雷光火石之間,阿藍便有了答案。他揚起再真誠不過的笑容,道:「夏大哥。」
……沒辦法,形勢比人強,識時務者為俊杰。
走了一陣子,兩人都沒再攀談。阿藍心想,這人好心帶自己,總不能冷落人家,便試著搭話道:「夏大哥,你剛剛說的那個朋友,現在又在何處呢?」
阿藍感覺,男子的呼吸似乎頓了一下。隔了一會兒,才又聽他說道:「他已過世多年了。我巡邏雲起山,為的只是能多陪他、多看他幾眼。」
又是一陣靜默。雖然交淺不言深,但阿藍還是習慣安慰道:「你的朋友,想必也不會願意看到,你想起他時還如此感傷。」
夏無求勾起嘴角,露出了一個自嘲的笑容,「連體貼這一點都很像。可我從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把我放在心上過。」
阿藍尷尬了。他似乎在無意中發現了,守山人的故事背後,還有一段更為隱晦的感情。但他還是說道:「夏大哥為人體貼,這麼晚了都還願意背我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回家,想必對待朋友更是慷慨付出。所以,你的朋友又怎麼會不把你放在心上呢?」
「我只有在一次很偶然的機會裡,可以這麼近距離接近他。其它時間,他總是離我很遠。」
「咳!」阿藍輕咳一聲。聽起來,夏大哥是單戀,而且還是默默守護型的單戀,真是個癡心的人。不過,他有些好奇,「夏大哥的朋友,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這人,很天真很傻,一點也不聰明;可偏偏就是有本事,讓周邊的人都自願陪他一犯傻。」
「聽起來,真像是個傳奇人物。她一定很漂亮吧?」
問完後,阿藍才驚覺自己有些唐突了。本以為夏無求不會回答,沒想到,卻聽他柔聲道:「十丈軟紅無顏色,只緣斯人落九天。」
阿藍呼吸一滯。剛剛,他真被大叔說話的語氣給驚住了;有一種酥麻的感覺。
「不過……」夏無求話鋒一轉,「你為什麼要用『她』?」
阿藍的臉上笑容一僵,「夏大哥,你口中那個『很傻的』朋友,應該是個女孩子吧?」
夏無求面無表情睇他一眼。「誰告訴你的?」
「……」阿藍猛吸一口氣。沒關係,同性相吸,他也是尊重的!
哥哥……
「等等!」阿藍抬頭四處張望,「我好像聽到小三兒在叫我了!」
夏無求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離開原來的石階路,往公路方向走去。他們站在公路斜坡底部,沒等多久,就看見在斜坡頂端,一束微光在黑夜中閃了閃,飛速往下溜墜,還伴隨著一陣拉長音的熟悉叫聲:「哥──哥──啊──」
阿藍高興地朝他揮了揮手,「小三兒,我在這!」
夏無求側首,看阿藍近在咫尺的歡愉笑容,完全不似面對自己的禮貌微笑,又默默別開了眼。夏無求輕輕將阿藍放下,扶他站好。
雲杉死命緊按煞車,一陣刺耳的煞車聲後,堪堪停在兩人面前。「哥哥!你怎麼這麼晚了還不回家?我都快擔心死了!」
阿藍好笑地揉揉他頭髮。「你這小子!總愛大驚小怪,我不是好好沒事嗎?」
雲杉這才發現阿藍身邊還有別人。他壓低聲音湊在阿藍耳邊嘀咕道:「哥哥,你怎麼會和守山人大叔在一起?」
還沒等阿藍回答,夏無求先放開了扶持他的手。「他的腳抽筋了,不能走,你小心送他回去。」
夏無求說完,轉身就走。阿藍在他身後喚道:「等等,夏大哥,你的外套……」
「披著吧。」「天氣冷,別脫啊!」夏無求與雲杉同時道。
「可夏大哥你怎麼辦?」阿藍看著他身上的襯衫與背心,對比這漫天雪花,想想都替他覺得寒冷。
沒想到,夏無求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他們倆人見面以來的第一抹微笑。「……我不會冷。」
他似乎先說了什麼,可聲音太小,阿藍沒聽清楚。「那就謝謝你了。下次見面時,我會把衣服洗好還你。」
夏無求背對他們,揮揮手,頭也不回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