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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二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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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夢,他知道。
守悅走過了長長的黑暗迴廊,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微微的一點光亮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不自覺地加快腳步。一扇大門,切隔了光明與黑暗,守悅握住了門把,用力地拉開──
教堂內,一地的鮮血令人觸目驚心。數十名中高階祭司分散於大殿周圍,或站或坐,各自結手印,口中喃唸咒語,緊盯著前方的那人,表情如臨大敵,無一不緊張。
場中央,一名白髮老人癱坐在地上。
從外貌看,這人已經很老很老了,皺紋布滿了他的手背、脖頸乃至臉部所有皮膚。
大量的鮮血,此刻正從他臉上被挖掉的右眼窟、左手斷臂處和右腹部被剖開的大洞中汩汩流出,染紅了周圍的地板,染紅了他身上那件祭司袍──那件曾代表最接近神的人,象徵他御座身分的白袍。
「派這麼多人對付我,你不覺得太小題大作了嗎?還是你覺得我至今還有那個能力傷害你不成?」粗啞的聲音取代了原本宛如仙樂的天籟,一身血污的白髮男子,用他僅剩的左眼,看著前方帶頭的摩訶與他身後的祭司群。
縱使他一身狼狽、縱使他力量不再、縱使他屈居人下,而現在自己才是那一個高高在上俯視他的人,摩訶竟有股錯覺:眼前這個人仍然還是從前那個一呼百應,深受萬民景仰朝拜的神聖御座。
這太荒謬了,明明什麼都沒有的他,憑什麼還能睥睨世人?
摩訶恨這種感覺。從前,他在能力上輸他,在人心上輸他,在威望上輸他;難道這時,他還要在氣勢上輸他嗎?
摩訶冷聲道:「難道你值得被原諒嗎?你之所失去神力,焉知不是上天對你違反教義的行為,所做出的懲罰?」
地上那人聽了只是微笑,不語。他不替自己止血,亦不為自己辯白,只是靜靜地聽著看著摩訶加諸在他身上的各項罪名,以及包圍在四周祭司們激憤的神情,像是在欣賞一齣鬧劇──僅管這場名為清算的鬧劇對象恰好是他本人。
守悅拼命地摀住嘴,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幻影,他什麼也阻止不了、改變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可為什麼在見到那個人時,他會渾身發抖?他不是害怕那人身上血腥恐怖的傷口,只是覺得那人不應該被如此對待。
「住手!」教堂的大門被推開了,來人氣喘吁吁,顯然是奔跑了好一頓時間才趕到這裡。
守悅也跟著轉頭望向大門。這人……看著白髮藍眼,面容靈秀的年輕人,守悅心裡頓時有股說不出的熟悉感。
年輕人眼神直視前方,堅定地往場中央接近。摩訶身後的祭司們伸手將他攔了下來。
而摩訶本來已有些瘋狂的眼神在看到他後,慢慢地平復下來,沉聲問道:「潮,你來這裡做什麼?」
像是想起了什麼,摩訶眼底竄過一抹意味不明的光芒,隨即像變把戲似的換上了一張笑臉,道:「我倒忘了,這樣的場合,你的確該來。」
「放他過來。」摩訶高聲道。
潮邁開了腳步向前走,站到了摩訶的身邊。
因為位置的關係,守悅這時只能看到年輕人的背影,可他覺得,在那一瞬間,年輕人的身形似乎顫抖了一下。
守悅不自覺地跟了上去。
摩訶看著年輕人的眼神中,竟隱約有股慈愛。他拿出自己隨身的配劍,塞入潮的手中,溫柔道:「去吧,孩子,你有資格去把他的腦袋砍下來。也惟有這樣,你才能洗清嫌疑……」最後那幾句話轉為濃濃的警告。
「能不能退開些?我揮劍的幅度很大,怕會波及到你們。」年輕人看著眼前受傷流血不止的人,困難地開口。
他的回答,令摩訶滿意地點頭,揮揮手,他身後的祭司群跟著他退到三尺之外。
地上的那人,雖然還是那樣淡定閒適,身體動也不動,可從年輕人出現的剎那起,似乎就有什麼東西開始在他眼底匯聚。
沒有什麼不同的,只不過在他俯視眾生的眼裡,走進了一個人的影子。
寶劍在空中畫了個圓弧後,冰冷的劍鋒直指那人的眉心。
「你也要殺我嗎?」他笑了。
守悅卻覺得,他現在的表情像是在哭。
他,是不是連悲傷難過的情緒都不懂,所以只會以最熟悉的笑臉去面對?
他捉住劍尖,將之移至自己的胸口,「那就刺準一點,往這裡狠狠刺下去。或者你也想報復我,打算一劍一劍將我凌遲?」
年輕人持劍的手在發抖。好半晌,他才道:「我……是來救你的。」
「救我?」聽了年輕人的回答,他突然爆出一陣長笑,「哈哈哈……難道你忘了,我曾經對你做過什麼事嗎?」
年輕人的臉色倏地發白,神情也更顯為難,但他卻鬆脫了手上的劍,蹲下來開始為他的傷口包紮止血。
自己現在這條命是他給的;此生能與靈兒再度相逢也是因為他的關係;就算是在剛剛自己舉劍要殺他的時候,他依舊沒有收回那股幫助他維持人形的力量,沒有讓自己先他一步,毀於外圍那群虎視眈眈的祭司手裡。
他給了他這麼多,不管因為什麼讓他對自己做出……他真的不想去恨他。
他細細地觀察潮的反應,在看穿他的想法後,他開始怪笑、大笑起來,「你知道嗎?你這個樣子,這種自以為是的慈悲,只會讓我死得更快而已。」
在他笑的同時,他衰老的速度瞬間加快,以至於他的臉龐因皺紋而更加的扭曲,讓人完全無法將此刻的他,與他全盛時期的樣子聯想起來。
潮不去看頭頂上那道盯著自己的視線,只專注於自己手上的工作,道:「不管是非身也好,善公主也好,對那些崇拜你的人而言,當他們在對你心懷敬意而追隨你的同時,他們更希望的,是你能活得更像個『人』。因為他們會希望自己喜歡的人能活得快樂,希望你能懂得人的喜怒哀樂;懂得人的想法,懂得人為何而笑、為何而哭,而不是只是在模仿而已。」
原來他也看得出來!守悅恍然。
「潮,你在做什麼?還不快砍下他的腦袋!」摩訶驚覺不對,大聲喝道。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雖然你是魔,但你只是懂得人心的惡,只是懂得如何利用而已;除此之外,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即使看過經歷過各樣的人生,你也不了解。而你用來揣摩人們的想法所做的那些事,真是太笨了,真不知該說你是天才還是白癡才好。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傷害自己了,你……」
年輕人不再說話,仰頭吻上他的脣,「希望你能活下去。」
那人閉上眼,感受他的吻帶給他的感覺。他搜尋著千年來的記憶,比較它們與自己此時的震撼,發現竟無相似的經驗;他的脣,很溫暖,真的很溫暖。不只脣與脣接觸的地方有這種感覺而已,身體內某處也有一股暖流湧出,與之相呼應。
守悅臉紅了,此刻他正站在兩人的身邊,將這一幕盡收眼底。不是兩個男人親嘴讓他覺得奇怪,不是一老一少接吻畫面讓他不自在,而是──
守悅的身影倏地消失在大殿裡,一如他來的時候一樣,沒有人發現他的存在與離開。
他醒得太快,以至於接下來的畫面,他都沒有看到。
就在摩訶還在猶豫要不要毀去這步用以牽制「前」御座的棋子時,他身後的年輕祭司已輕忍不住了,「公然犯下此等罪孽,污辱神教教義,該殺!」
意隨念發,寶劍隨即脫手,帶著凶猛狠絕的力道,筆直射向潮的背心,誓要將二人斬於劍下!
而正對這一切的人,在最後一刻陡地張開了雙眼──是真的「雙眼」,原本血淋淋的眼窟裡竟重新「長回」了右眼,血污的痕跡已然消失,顧盼之間,俊美絕倫,又現風華絕代,漆黑如墨的長髮飄舞在他身後,恍若仙人之姿,纖白無瑕的右手凌空一捉,竟捏碎了那柄寶劍!
鐵碎四濺,傾刻間便化做無數暗器,擊中了四周驚恐來不及躲避的祭司群。
他的左手輕輕地摟住了眼前人的腰,下巴輕抵他的額頭,將他鎖在自己的懷中,不讓他抬頭看到四周自己一手造成的慘狀。
這次,他是真的笑了;帶著莫名的笑意和比之前更強大的力量,重返人間。
***
一連三天都做了相同的夢,守悅的臉上,竟出現了些微的黑眼圈,惹來了綠姬的嗤笑:像個貓熊似的。
此刻,綠色園地,守悅面向電腦發呆。
莉娜早已自主運作起來,螢幕上跑出那天模擬博物館3D立體透視圖用到的數百道程式,一邊檢查有無bug,如果沒問題,待會兒就可燒錄至光碟,讓守悅送給霍格。
而一旁,綠姬面前的桌子上擺著幾樣已經曬乾的植物草莖,有鐵線蓮、蔓陀羅等,趁著今天有空,剛好拿來炮製一番。
她頗為欣慰地拍了拍從直升機上搬下的機器,這台「任我行」真是好東西啊,拜現在高科技之賜,煉藥這回事可比從前的前輩們輕鬆多了,只要插上插頭,按幾個控制鍵,不用再擔心火候與時間的問題,還可以隨時走到哪,煉到哪……
守悅看著「她倆」各忙各的,半晌終於下定決心,開口道:「莉娜,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來了──終於來了!
如果電腦有身體,莉娜必然是興奮到在發抖。
當她在這個陌生世界醒來時,第一個遇到的人類便是守悅。是他,為她解答一切疑問,簡單的也好、困難的也好、幼稚的也好、令人哭笑不得的也好……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帶她慢慢融入這個世界。雖然時至今日,她腦裡儲存的知識足以比美任何一座圖書館,沒有任何一個人類能勝過她,可守悅開口的這一聲問,方讓她有出師之感。
守悅想問什麼呢……啊,會不會是想問剛剛第665行迴圈的寫法?一定是的,那是她前些天到祭國軍方資料庫「閒逛」時,無意中發現的,剛好拿到博物館現學現賣一下,聽說是人家的最高機密,守悅不知道會想問也是正常的……
「問、吧~~快、問、我、吧!」螢幕上的程式碼化成了上下起伏的波峰,代表此刻電腦「心臟」高頻率的興奮跳動。
「接吻的感覺是什麼?人又為什麼要接吻?」夢中的一切都太真實了,更莫名其妙的是那個吻,守悅竟也能感覺到那種奇異的觸感。
「……」
綠姬噗嗤一笑,還調侃莉娜,「我跟你說,你現在應該打出的是三條黑線,不是6個點,哈哈哈──」
「因為愛!因為人類要傳達自己的感情給對方知道,藉由『嘴脣相觸』──簡稱叫『吻』──的生理動作,人可以了解到對方的心意。至於接吻的感覺,那是一觸及發,密不可分,由淺至深,直至渾然忘我;情到深處,非山崩地裂、刻骨銘心、輾轉反側、魂牽夢縈不可形容。」莉娜飛快地打出這串字幕。
千分之一秒間,她進到「愛情小說網」瀏覽了一下,飛速截取了幾個關鍵字,以挽回她剛剛掉的面子。
守悅皺了皺眉,顯然他對這個答案不是很滿意,「莉娜,你好像在背書。」
……被說中了。
守悅又再次回憶,「可我卻覺得,那個吻是為了拯救,而不是因為愛對方才去吻的。可為什麼,這樣一個沒有愛的吻,會讓對方感到溫暖?」
「不懂?」這次莉娜非常老實地回答,還在句尾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那還不簡單?因為被吻的那個人,心中卻是愛著那個吻他的人。」綠姬頭也不抬地回道。
任我行進入了炮製的階段,不需要她看顧了,綠姬轉頭看向守悅。「這世上,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是對等的,付出的不見得有回報;同樣的,想得到回報的,也無法強求對方能與自己有同樣的心思。
「所以,我覺得愛情是百萬人中配對成功的奇蹟:我想給的,你願意要;而你想要的,剛好我願意給。」
莉娜的cpu中瞬間閃過一個想法: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見解」嗎?
守悅眼中明顯的吃驚,和破電腦此刻「無聲的崇拜」,讓綠姬心情大好,「跟我說說你的夢吧,也許我還能再看點什麼來。」
教堂、祭司群、白袍祭司、受傷的老人、同性間的吻……綠姬越聽,越覺這個故事某些特徵,詭異地與長生殿給她的情報相符。
「綠姬,你怎麼了?不服舒嗎?」那眉頭緊鎖的表情,他先前還沒在她臉上看過。
「我只是想到一件很有趣的事。」綠姬輕撫下巴,「十二世紀時,神子降臨在祭國,當時教廷最高領導,是東方祭司團的六位祭司,可這位神子一出現,即被世人尊為御座,地位衍然在祭司團之上,他展現的神蹟與威儀,吸引了廣大的信徒追隨崇拜,現在神教的朝聖地點聖心大教堂,就是當時他佈道的地方。
「可這樣的一個人,卻在數年後被處以極刑──挖去右眼,砍斷左手,剜出肝臟。據說他違反了神教教義,那是即使是身為神子的他,也無法避免的懲罰。
「事實的真相到底如何,眾說紛紜:有人說是他蔑視教義愛上了同性,更有人說那是東方祭司團的故意構陷,畢竟他的存在,奪去了他們曾有的地位是不爭的事實。但之後神蹟出現了;他的傷口復原,完好無缺的出現在世人面前。從此以後東方祭司團再也無法撼動其地位。
「而那被挖去的眼、手、肝,就是我組織極力想研究的事物中,排名第一的『聖物』。」
守悅瞪大眼。原來他的夢真有其事。
「這幾天,你可有接觸到什麼奇怪的東西?」
即使守悅沒有靈力,可他畢竟是被靈獸選為附體的人,靈感力比別人強上不知幾倍,或許是在哪邊沾上「什麼」也說不定。
守悅搔了搔腦袋,「平常我不會離開易莊園,最近一次外出,就是三天前和你一起去植物園……啊,還有博物館!」
綠姬靈光一閃,「當時都展覽了些什麼東西?」可惜當時她只顧著挑釁綁匪和整易蒼彧,倒是沒有仔細去看周圍的事物。
「是十二、十三世紀的古文物。」守悅很快回答。
沒錯!時間也吻合,看來守悅很可能是看到了什麼,所以才會產生那些夢境。
「我得和組織聯絡,請他們派人和高氏金典『溝通』,好好調查那批古物。」
不過……在掏出通訊器時,綠姬抬頭看向守悅,「這個夢,你別再告訴別人。你的夢,關係著我的組織肖想了好久的東西。他們可不是吃素的,都是一群瘋子,凡是敢阻擋他們做研究,他們抓狂起來可是會殺人的。」
「我懂的。」守悅點頭。同時,他也知道綠姬是打算替他向組織隱瞞了。「可你怎麼交待?」
綠姬揚起一抹狡黠的笑,「編個說詞,唬弄一下,不難的。」
守悅因她的話,揚起了一抹深刻的笑意。那雙湛藍眼睛微瞇的樣子,攬盡繁星,波光瀲灩。
綠姬心裡像被貓爪撓了一下。
「你剛剛問接吻的感覺是什麼吧?」綠姬眼珠子轉了一圈,出於某種心理,她壞笑,湊上自己的香脣,在守悅的嘴上用力印下一吻。
「這種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自己體驗一下不就知道了唄!」
這是某女飄走時留下的不負責任言論。
守悅則澈底石化──他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