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无渡河公自为》謝人間

6、正冠李下

　　6.

　　许晏把那个袋子轻轻放在了书桌边的椅子上，转过身看他。

　　他突然无比感激江大百年老校，学生宿舍年久失修，用的还是传统上下铺而不是时兴的上床下桌。方杨咳了一声，觉得自己的嗓子哑得可怕，不知道是发热还是酒精的缘故，他讷讷道：“放门卫就好了。”

　　许晏说：“在校门口遇见你朋友，说你不舒服。”

　　方杨一拍脑袋才想起大概是早上的时候李磊问他要不要去晨跑，他迷迷糊糊地说不去，对方七手八脚自己收拾了跳下床带上门走了。那时候他已经发起烧来了，梦纷繁杂乱，还以为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哦，没什么，就是有点发烧。”他坐起来，觉得眼底发黑，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于是又躺了下去。“不好意思啊……晏哥。”

　　他差点咬到舌头。

　　他之前看过一部电影，说的是一个卖花女被改造成一个淑女的故事，原作者大概是什么大作家，在语文课上被老师要求集体观看。其中有一段说卖花女被装点得优雅华丽，出入奢华场所，一开口还是露怯。

　　还是露怯啊。

　　好像是昨天晚上还是一场梦，许晏答应他，更是梦中之梦，做这样的梦已经就是一种运气。一旦美梦成真，让人猛地不知所措，如临深渊。他痛恨自己的习惯，连叫他全名都做贼心虚。他有什么可心虚的？他就没有那个资格吗？

　　许晏道：“我拿你们宿舍的水壶烧了点水。”他好像没察觉出他的窘迫一样，转身去给他倒水。

　　不要看他那样，其实许晏不太会照顾人。他是单亲，父亲据说之前是某个地方官员，在任上便死了，那也是许晏很小很小的时候的事情了。方杨认识他的时候，他家里只有母亲，然而家境殷实，教养也好。这样的人通常都有种近乎怠慢的天真，通俗一点，就是笨手笨脚的。

　　方柏不一样，方柏从小就是个臭小子，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无恶不作，好像大学之前都是一种龇牙咧嘴的野兽，高考完迎风而长，倏忽直立行走，变成了一个英俊爽朗的男人。

　　他记得许晏高二的时候有次放学参加补习，于是方柏打架没带他去，被对方给阴了，一瘸一拐地在他们小区下面晃，没敢回家。许晏阴着脸从药店气势汹汹拎了一瓶红花油过来，给他揉。力道很大，方柏嚷得嗷嗷的。

　　许晏低头只顾着拼命搓，方柏突然楞了一下，不叫了，用手指抬起他的下巴，问：“阿晏，你哭什么？”

　　那时候他也刚补习回来，在树荫下背着书包给他们望风，说：“哥，我看见咱妈的电动车了！”

　　方柏一个激灵，拎起他就走，方杨被他哥拽得摇摇晃晃，回头看许晏，发现他死命扭头擦眼泪，不知为何，他的内心熊熊燃烧起一种让人停止呼吸的悸动，他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只知道一种激情澎湃占领了他的身体，一根陌生的弦被拨动，发出让人心颤的鸣响。

　　“晏哥。”他一把抓住了许晏的手，许晏皱皱眉，没有抽回去。

　　“昨天的事，你还记得吗？”他担心又是一个高热下的幻梦。

　　许晏点头，说：“你放心。”他的语气不像是安抚而像是某种交易完成的落锤声。

　　即使是交易也可以。

　　方杨咽了口唾沫，“晏哥，我头疼……”他可怜巴巴地看着许晏。

　　许晏道：“那我去给你买药。”他拎起了自己的外套，问：“商业街那家药店没倒闭吧？”

　　方杨说：“没。”他拉了拉他的外套。“我头疼。”

　　许晏摸了摸他的额头，说：“吃了药就不疼了。”

　　许晏走了，就像一个行走的幻梦，他盯着宿舍那扇斑驳的上面贴满课程表和外卖传单的木门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那扇门之前从未被许晏的手推开，一切只不过是高热下的一个幻觉。

　　方杨盯得眼睛发酸，他的手机响了，来电的人是方柏。他迟疑了一阵，才缓慢地拿起手机，期待铃声因为长久的不应答而自己挂断，然而对方显然极其有耐心并且锲而不舍。

　　他清了清嗓子，“喂，哥。”

　　方柏那边似乎在大马路上，隐隐有各种轮胎刷拉拉的声音。“在哪呢？”

　　“在，在学校呢。”

　　方柏道：“那你快下楼吧，我和你宛儿姐快到牌楼路了。”牌楼路离江大不远，只有两站路，他们是开车来的。

　　卢宛是方柏的未婚妻，是方杨未来的嫂嫂。方杨只见过她几面，他哥高中毕业后就不怎么在家里，三年前他哥在一个国庆节把她带了回去。

　　那天他砸了一个碗，差点割伤手，连卢宛立刻弯下腰帮他用纸巾收拾满地的碎瓷片都浑然不知。

　　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很高挑，短裙下露出丝袜，脖子细长，蓬松的卷发披在肩膀上——连头发都是香的。

　　卢宛后来陪着方母进厨房洗碗，方杨坐在沙发发了一阵呆，扭头问翘着二郎腿在一边玩手机的方柏，“晏哥呢？”

　　方柏放下了手机，“什么意思？”

　　“我是说，晏哥怎么没来我们家玩了？以前不是……”

　　方柏扯着嘴角笑笑，他一向都精力充沛神采飞扬，此刻却宛如在低低地叹气，“他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他屏住了呼吸，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亦或者是想狂奔。

　　现在方柏带着卢宛来了，他的许晏却还在校园里晃荡，找一家开在商业街尽头的昏暗药店。

　　他的。

　　方杨从床上跳起来，一手穿裤子一手拿着手机，“你来干嘛？”

　　“陪你宛儿姐到江大办点事。”

　　方杨说：“我不舒服。”

　　方柏说：“带你去吃饭，吃完饭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我……”

　　一声喇叭响，“见面再说吧，我们到了。”方柏就是这种任性妄为，雷厉风行的家伙。

　　他心如擂鼓，头皮发麻。

　　就好像他偷了自己哥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