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木马》霜冻

2、星期五

　　老八所在的是一个三流理工学院，根本没有中文系。我去了才知道。
　　几年没见，老八长胖了，因为是夏天，剃了个光头，整个人看起来很滑稽。他带着老婆来机场接我，他老婆很漂亮，个子娇小，说话细细软软的，老八说什么就是什么。有那么一会儿，我很忌妒。我甚至想如果我也追求这种单纯的家庭生活的话，也许也可以像老八一样幸福。
　　不知道老八是怎么和领导说的，我去了以后先是在校报干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说让我去教大学语文，还没等领到教材，我突然又成了电子信息专业的新生辅导员。总之开始几个月，我都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一方面是工作不定，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很失望。原本幻想的新生活遥无踪影。
　　在C城除了老八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他已成家，我不好时时去打扰。因为有了黄纯瑞这件事，做辅导员后，我也不敢和学生走得太近。白天在办公室坐一整天，晚上回到学校分的十几平米大小的宿舍，看看电视听听收音。日子过得十分的寂寞。周末太无聊了，一早就躺在床上抽烟，一抽抽掉一整包。刚好赶上老八来看我，他很内疚，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兄弟的义务，于是提议晚上带我去开开荤。
　　到了晚上，老八向朋友借了车来接我。到了C城后，那还是我第一次夜出。老八说，等会儿让你见识见识我们这边的帅哥们。我以为他要介绍他的朋友给我。结果他七转八转的来到一家叫做星期五的酒吧。这间酒吧规模很大，地处闹市，装饰也很特别。进入一看，居然是间GAY吧，我有点啼笑皆非了，哪有GAY吧这么招摇的？不过也是，要不然直人老八也不会发现它了。
　　“你说我们像不像一对儿？”一进去，老八就用胳膊环住我的脖子，然后故作亲密的问道。
　　“靠。我能看上你？！”我推开他。只有兄弟才环脖子，恋人都是揽腰，直人老八不会懂的。
　　我从大学开始去GAY吧，虽然次数不多，但也知道酒吧不是邂逅爱情的地方。这里的人都是冲着欲望去的，都寂寞。吧台上散坐的人、舞池里乱动的人、沙发上两个三个或一堆聊天的人，脸上的表情都是相同的寂寞。
　　我和老八找了一个角度很好的位置坐下来，欣赏台上的DANCER表演。表演者都打扮成女妆，其中一个肌肉发达、汗毛很重，动作很夸张，实在很恶心。但另一个虽然也一看就可以看出是男的，却让人觉得非常舒服，妆画的很妖媚，身材很纤细，让老八大为感叹，他说：“如果男人是这样的，我也可以考虑看看！”先是两个人一起跳了一曲桑巴，然后是漂亮的那个唱歌，他唱了一首蔡琴的老歌，我听过，但想不起名字了。他的声音很低沉、很悦耳。
　　“我要过去请他喝杯酒！”表演结束后，那个人在吧台靠里的地方坐了下来，和酒保聊天。老八很激动，没等到我反应过来要劝阻已经冲了过去。
　　我赶紧拿起酒瓶跟了过去，老八已经在问人家名字了。
　　那个人斜睨了老八一眼，没有吱声。其实在圈里，这就是对你没兴趣的表示。估计老八是看女孩矜持惯了，一点没在意，大咧咧的就在人家旁边坐了下来。
　　“我叫王强。呵呵，你歌唱的真是太好啦！”老八从酒保那里要了一杯酒放在他面前，那个人这次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我走过去，坐在老八旁边，我也不擅长与人搭讪，只好实话实说：“我朋友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欣赏你的表演。”
　　他抬头看了看我，没说什么，只是接过了那杯酒。
　　“你刚才唱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啊？真好听。”老八根本没受影响。
　　“《我要如何不想他》。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去总台花一百块钱点歌，我再给您唱一次。”他笑了笑，有些轻蔑的说道。
　　他近看也十分漂亮，脸小小的，鼻子嘴巴都长得很清秀。可是态度让人恼火。
　　“哇，这么贵！”老八很可爱的吐了吐舌头。
　　那个人冷笑了一下，非常不屑的看了老八一眼：“没钱的人要品味来干什么！”
　　我当时就怒了：“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我们是没钱，你这表演也就适合那些拿钱当品味的人！”
　　“走。”我拽着老八往外走，他还没反应过来，愣愣的。
　　后来我讥讽的对老八说，你们C城的人真热情好客。他没在意，反而说这边的人都直，有什么说什么，久了就习惯了。
　　以后我没再和老八一起去过GAY吧，他不适合去那种地方。紧接着军训要结束了，杂事多了起来，现在的大学生也不太好管，隔两天就能捅一个漏子出来。不过很快，我认识了陈辉，他弥补了我生活中所有的失望。说起来，我对他是一见钟情，不过是在见过很多次后的一见钟情。我的感情一向比别人要迟钝，等我自己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喜欢上他了。陈辉是我带的班上的学生，班里学生多，他对老师的态度又不是很积极，因此我对他并没有什么印象。只隐隐约约的记得有这么一个个子高高的，长得很帅气的男生。
　　军训的最后一段时间，接连闷热了好几天，气温达到了四十度。不仅是那些学生，好几个中暑的，连我只是在旁边看他们操练都觉得很难受。但是为了最后一天的汇报表演，我觉得还是应该坚持下去。如果能在刚来这个学校，带的第一批学生就能拿到奖，那肯定是一个不错的开始。汇报表演的前一天下午，别的很多系都放了假。我和教官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让他们继续操练，我无视学生们失望的表情和不满的喧哗，强硬的让他们给我呆在太阳下面。我陪着他们练了一会儿，后来接到了一个电话，说是他们的教材到了，让我去领。我便离开了，结果去教材科一弄就弄到了晚上。做行政工作的那帮子人简直没法沟通，不管在哪个学校都是一样。完事后我连饭也没吃，赶到学生宿舍，想看看他们的情况。还没走到门口，我临时任命的班长许刚抱着一个脸盆就撞上了我。
　　“颜老师，我到处找你哩。我去了办公室好几趟。”
　　我没敢说我下午光顾着和教材科的人吵架了。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我特别担心在这种关键时刻出问题。
　　“陈辉中暑啦，现在校医院，医生说要观察一个晚上，我正准备去陪床哩。”
　　我看着他拿的脸盆里装了牙刷香皂，挺感动的：“那你吃饭了吗？”
　　“还没哩。把东西放过去了再去吃。”
　　许刚是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外地生，北方口音很重，选他做班长，就是因为他长得五大三粗的，看上很有气势，能震得住人。高考成绩也是班里最高分，第一志愿落榜调剂到了这个学校。像这样的学生，潜力最大，当然也越容易因为心态不平而迅速堕落。
　　我和他一边聊一边去了校医院。我觉得这个小伙子还不错，没有挑错人。其实选好了班委，班里的事基本不用再怎么操心了。
　　我们到的时候，陈辉还在睡。他平躺着，军装已经脱掉了，里面穿的是一件白色的体恤。他胳膊上打着吊针，病房里温度比外面低不少，护士怕他凉，在他身上搭了一床薄被子。我和许刚在床边随便拉了张凳子坐下来。那是我第一次看清楚陈辉的样子。他皮肤很白，这边的人皮肤都很好，男孩子也是；他的五官都长得很漂亮，鼻梁很直，嘴唇薄薄的，上嘴唇有点翘，他的眼睛紧紧的闭着，漆黑的眉毛皱在一起。我注意到他的右眼睑下面有一颗小小的痣，心动了一下。
　　“你先去吃饭吧，我在这儿看着。你吃完了来替我。”我对许刚说。
　　“好的，老师，我很快就回来。”许刚答应着出了门。
　　屋里只剩下了我和陈辉，我开始胡思乱想，把班上男生的长相都回忆了一下，然后在心里得出结论，他是最漂亮的一个。正想着，他动了一下，接着迅速的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是内双，闭着的时候更漂亮，睁着时显得狭长，有些冷漠。他看看我，一点都没有看见老师守在床前的感激，脸上基本没有什么表情，又看了看病房，然而对我说：“你有手机吗？”
　　“啊，没有。”
　　“哦。”他停了一会儿，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床头挂着的他的军装：“我的在口袋里面，你帮我找一下。”
　　那会儿社会上用手机的人都很少，学生更是不要说了，可见他的家境是相当好的。我起身去翻了一翻，在左边的口袋里摸到了一个硬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东芝的手机，深蓝色，不像当时很多人用的大哥大那么笨重，而是细细长长的，形状很好看。我就是喜欢漂亮的东西，我一直以为我看见陈辉的感觉就和当时看见那只手机的感觉是一样的，因为我第二天就去商场买了个一模一样的。只是，我没有深入的去思考，人怎么可能会和物品一样呢？
　　陈辉接过电话后拨了一串号码，大概是他家的。
　　“爸，你来接我吧。我中暑了，在校医院。”他讲电话的时间很短，就一句话，嗓音很低，我还是觉察到了一丝撒娇的语气。不知道是这里的方言就是这样的，还是因为我对他的好感，我觉得他说话的每一个字都很好听。
　　“谢谢老师。”他挂了电话后很快速的对我说，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笑了，而且笑出了声。他这才有些奇怪的看了看我，很不解的皱了皱眉。后来了解他了以后才知道，皱眉是陈辉最经常的表情，他不是一个个性开朗的孩子。当他皱着眉，用那双狭长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我最经常想到的是“阴沉”这个词。
　　他爸爸很快就到了，长得高高大大的，陈辉的身形肯定是遗传自他。他看上去就是那类身份地位都很高的成功人士，很沉稳的带着公式化的笑容，一直对我说谢谢。在等陈辉输完吊针的时间，很有分寸的跟我讨论了一下学校的管理、教学等问题。从他的口气中，我听出来了，他对陈辉上这个大学是十分不满意的。
　　“我本来建议他再复读一年的。以他平时的成绩，至少都要上个C大。”
　　C大是C城最好的大学。
　　“他想去北京上大学，他一直很向往首都。这个我可以理解。他的志愿都是填的北京。后来落榜了，我费了很多功夫才把他调济到这里来。”陈辉的父亲说起刚刚过去没多久的高考还是一脸的遗憾：“没想到啊，没想到。他的高考居然发挥这么失常。”
　　“爸，别说了。”陈辉很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爸爸。
　　我没能得到更多关于他的信息，很快输完了液，陈辉的爸爸就带着他走了。
　　走的时候，他爸爸拍着他的肩对他说：“谢谢老师。”
　　他很听话的向我点了点头：“谢谢了，老师。”
　　他抬头的时候，微微笑了一下，那是一个幅度很小的微笑，但是他的嘴唇的形状是那么漂亮，似乎天生就是拿来笑的。也就是那一瞬间，我突然很想看到他快乐的，无拘无束的笑容。但是这个笑容也没持续多久，他就掉头走了。
　　一见钟情，我以前并不相信。但是那个傍晚的那个似有若无的微笑，一下子就溢满了我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