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木马》霜冻

1、系主任的烟

　　（一）系主任的烟
　　1998年。很炎热的一年。我从南部沿海的Y城来到了西南地区的C城。
　　那一年，是我最狼狈的一年。我几乎是逃出我生长的城市。像白先勇的小说《孽子》的开头一样，李青被父亲拿着手枪逐出家门，我则是在所有人的冷眼冷语中仓惶逃离。
　　从小到大，我都是乖孩子。是邻里亲戚夸赞的对象，是父母亲骄傲的优等生。中学毕业时保送到Y城的一所全国闻名的高校。大学毕业保研。研究生毕业后直接留校任教。离开的时候我才评上讲师没多久。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我从人人艳羡的四好青年变成个个口中不齿的变态败类。
　　在C城的工作是大学时同宿舍的老八介绍的。当时宿舍八个人排座次，依年龄而定。老大丁伟，称作丁一。老二谢小明，叫谢二。我刚好比老八大一个月，于是成了颜七。老八姓王，只好叫老八，姓氏忽略不记。我和老八关系最好，他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我同志身份的兄弟。老八天天念叨C城的串串香和漂亮妹妹，毕业的时候，便迫不及待的回去了。
　　七月份的时候，我还沉浸在评上讲师的喜悦当中。突然一天一觉醒来，再次走在校园里的时候，就觉得人人看我目光怪异。明明背后大家都在交头接耳，我一回头就鸦雀无声。其实自从我认识到我自己特殊的性取向后，我就变得非常敏感，时时刻刻都小心翼翼，仿佛守着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秘密。那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担心，难道我在办公室的电脑里浏览同志网站后，忘了消除历史纪录？又或者我上个周末出入同志酒吧的时候被熟人看见啦？我绞尽脑汁回忆任何一种可能。直到系主任请我去他办公室谈话。
　　我一进门，系主任就不动声色的把门关严了。我坐下来的时候，不可抑止的冒冷汗，意识到问题很严重。
　　“小颜，你今年多大了啊？”没想到，系主任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笑呵呵的问的。
　　“我三月份的时候刚过了二十七岁的生日。”我诚惶诚恐的说道。
　　“那小颜啊，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一直没听说过你交女朋友的事啊？究竟有没有女朋友呢？”系主任是个瘦老头，脸上没有肉，只有层层的皮，属于皮笑肉不笑。
　　“啊，呵呵，那个啊，呵呵。”我在想，他是察觉到我的不正常了呢还是单纯的想要给我介绍女朋友呢？还没等我哼哼唧唧完，系主任突然就不笑了，他很严肃的说道：“95级的那个黄纯瑞，你知不知道呢？”
　　黄纯瑞在学生中也算一风云人物，我当然是认识的。
　　“你这学期不是在上他们的课吗？”系主任又说道。
　　“是啊。我有印象。他是班长。”我答道。
　　正在我等待着系主任的继续发问时。他却突然不作声了。他慢吞吞的打开抽屉拿出一盒烟来，自己抽出一支，递过来示意我也拿一支。我刚准备伸手去接，突然想起系里一个流传已久的笑话，说系主任的烟是不能抽的，谁抽谁就会倒霉。大约是，每当主任要教训谁时都会先给一支烟抽。我在这个学校从少年到青年，只有被表扬的，还是第一次见识到系主任的烟。
　　“不抽。不抽。我正在戒。”我意识到后自觉收回手。
　　系主任倒没勉强，自顾自的点燃了火，深深的吸了一口，又慢慢的吐出烟来：“现在这个社会变得很快啊。也变得很复杂。我们老啦，很多东西都不能理解了。上个周，我上初中的小孙女放学回来跟我说，她们老师上课讲，这梁祝里头的祝英台他不是女的，很有可能就是个男的。你说，你说说看，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我没敢接话。
　　“那些可都是传统啊。都是古人流传下来的啊。我们中文系，学文学，你看那些个小说诗词里，不都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吗？这样的爱情才美是不是？!”
　　“现在的人不晓得都在想些什么啊。”系主任一边吐着白烟一边把头像拨浪鼓似的摇着：“都追求些扭曲的、黑暗的、堕落的东西。”
　　说道这里他顿了顿，突然又风马牛不相及的接道：“照理说我们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我们做领导的，也只是工作上的领导。你们的生活，我们都不便干涉。”
　　“小颜啊，你年纪还小，工作的时间还不长，可能意识不到你自己的工作有多大的意义。对你的生活来说有多大的影响。意识不到教师这个职业的责任是多么的大啊，大到也许会让你牺牲自己的生活的啊。”
　　“所以你犯错这是难免的。但是错误也有个轻重的问题。”
　　“主任，您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我豁出去了。
　　他看了我一眼，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其实以前我们也遇到了这种问题。不仅是年轻教师，有些老教师也会一时鬼迷心窍。现在的女学生也开放得很，容易引起误会。不过是女生倒还好啊，人之常情嘛，大家都晓得柳下惠是瞎扯谈，还能理解。可是，你这个就～～～”他又看了我一眼，“事情已经过了，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小颜平时也是一个不错的年轻人，我是看着你成长的啊。以前我可以拍着胸脯跟别人保证你的人格！”
　　“现在呢？”我插话道。我已经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明白过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愤怒！
　　“这次只是警告。黄纯瑞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没有想闹大的意思。唯一的要求就是他今年修的你那门课，他要及格的分数。我们已经答应了。”
　　“主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你们就都相信他！”我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冲着主任嚷起来，我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表现得这么不冷静，恨不得卡住主任的脖子，让他听我说。
　　“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您还不清楚。”我几乎语无伦次了：“我，我在这个学校这么多年，惹过一次事没有。主任，你说啊？！”
　　“好了，好了。小颜，你冷静一点。我也没在批评你。这个事情我们也还在调查当中。你也回去好好想想。下学期的课也可以暂时不用上了。不管事情是怎么样的，我们也都是为你好！”主任走过来，故作亲切的拍我的肩膀。我意识到在这里我是说不清了。我想也没多想，连招呼也没打，转过身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我要去找黄纯瑞。
　　黄纯瑞，男性，一米八三，二十二岁，汉族。我承认，他长得是有那么一点好看。好吧，比我是要帅多了。我也承认，他性格开朗活泼，笑起来分外迷人。我甚至敢承认，我上课的时候经常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有一段时间他还成为我性幻想的对象！但是，我只是想啊！想想都不可以吗？！我还没有笨到不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个古训！我从来不对身边的人袒露自己，更不用说对他表白、追求他，或者骚扰他！你黄纯瑞也就是帅了点，一小屁孩，哪一点值得我对你动手动脚了？！
　　我直接冲向黄纯瑞的宿舍，他住六楼，我一口气都没换就冲了上去。这一学期我和他们班男生混的很熟，常常一起打球，我还在他们宿舍午睡过一次。我没敲门，直接破门而入。他们宿舍当时共有四个人在，看见是我后，站在门口的那一个嘴巴张大到可以放下一颗鸡蛋；从床上坐起来的那一个吓到差一点掉了下来；桌前还有一个裸着上身的，立马扯了一件衣服来遮住自己的胸部。
　　“黄纯瑞呢？”我气势汹汹的问。
　　“打球。球场。”站在门口的那个学生嘴巴都没合拢的答道。
　　我转身就走。走在路上的时候，都能听到身边呼呼的风声。
　　“颜老师，颜老师，你等一下。”是黄纯瑞宿舍的李江，一个老实巴交的山东孩子，估计刚才他也在，我愣没注意到。
　　李江一把抓住我的衣服，我虽然气极还是停了下来。我对他印象很好，他上课听讲，办事认真，成绩很好。和黄纯瑞的外向活泼不同，他话不多，沉默寡言。但是蹊跷的是，这两个人竟然是最好的朋友！
　　“那个黄纯瑞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估计他应该是很清楚的。
　　“他，他其实不是故意的。”李江脸都涨红了，憋了半天居然是这个说法。
　　“什么叫不是故意的？！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他，他修的你那门课没有过，所以才……”，他闪烁其辞，听得出来是在为黄纯瑞开脱：“我们保研的名额马上就要定下来了。小瑞这四年一直很积极，大家也都很认可他。就是这个成绩。要是有一门课不过的话，都是没有保研资格的。他很想保研，所以才……”
　　“他到底说什么了？”
　　“他说你曾经那个，那个……”，他犹犹豫豫的看了我一眼，突然间声音小到几不可闻：“骚扰过他。他没答应你。所以你才关他的……”
　　“放他妈的屁！”我粗口都出来了。一把推开他，向球场冲去。
　　下午，篮球场上很多人。我又气昏了头，转来转去很多圈才看见黄纯瑞。他看见我时，脸上有闪过一丝的惊慌，但很快又冷静了下来，拿着篮球板着个脸看着我。
　　“你他妈的是什么意思？！”我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其实论个头我比他矮不了多少，虽然没他壮，但真要打起来，他也别想轻易就能赢。
　　“你干嘛啊？快放开我！”他立马带着嫌恶的表情想要推开我，装得比我还无辜！
　　“你少装蒜！你凭什么给我泼脏水！你考试没过，你自己扪着良心想一想，是我故意刁难你的吗？！你们一个班十四个人没过，都是我骚扰不成，故意陷害的？！”我一向不长于舌战，肚子里都是三字经，极度的恼怒之中还是考虑着多少要维护一下教师的形象。
　　他没做声。只是拼命扯我的手，想要把我拉开。
　　“你说我骚扰你？！姑且不论我是你的老师。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我凭什么要对你怎样？！”
　　“就凭你是个同性恋！”我没料到的是他突然爆发了，声音吼得比我还大，一下子周围那些打球的学生全都停下来看着我们。
　　我一瞬间愣住了。
　　“你敢说你不是？！你敢说上次我们球赛的照片，你没有偷偷留下一张我的单人照？你敢说五一节的时候，你没有为了要和我去爬白云山，推掉系里的海南游？你敢说你没有装着不会蝶泳，好让我教你？！”原来聪明的人残忍起来是比别人都要狠的。我这才知道其实他黄纯瑞也并不是空穴来风，他早就是清楚我的心思的。
　　“你敢说你不是同性恋？！”他又一次的逼问。
　　我彻底石化了。也许我可以在同事们开男女玩笑的时候，也兴致勃勃的插上几句；也许我可以在和长辈们相处时，也打趣的要他们给我介绍女朋友；也许我可以在和弟兄们闲聊时，故意显露出对某某女性很感性趣……，然而当这个问题如此简单如此直接的击中我时，我没有一点办法。我知道这是事实，我又如何能一口否定？！
　　就在一瞬间，我和黄纯瑞之间的局势彻底扭转了，我变成了那个被声讨的人。我软弱的松开了手，突然间觉得很疲惫。而那个人却还没有停下来的打算，这时从后方冲出来了一个人，拉住了他：“你够了吧，黄纯瑞！”
　　是刚才被我甩在身后的李江，他目光严峻，语气生硬。刚才还无比嚣张的黄纯瑞居然一下子就哑声了。
　　“颜老师，对不起，对不起。”李江把黄纯瑞拉到了身后，一个劲的对我鞠躬道歉。我已经完全麻木了，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球场的。事后想起来，那时是真的心冷了。以前黄纯瑞对我的态度是很恭敬的，有事没事也喜欢找我一起玩，除了在课堂上，我们和朋友没什么两样。有几次，他还表现出过不适当的亲密态度，让我禁不住暗地里幻想也许他对我也是有意思的。这次考试，我曾一度想过要给他打及格，但想来想去，总觉得这太违背我做人的原则和职业道德而作罢。本想就这几天找着他好好谈谈，安慰安慰他的。结果事情演变到这一步，就算我是神仙，也如论无何算不到啊。
　　然而更让我难过的是，我第一次清楚而明白的看清了自己的同志身份有多么令人绝望。在我最初察觉到自己喜欢男人的时候，我也矛盾过挣扎过，最后泰然接受，虽然是不得已，但并不曾自暴自弃。现在，我终于意识到了这就是我的软肋、我的枷锁！而我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它。
　　那一天过后，谣言更甚。关于我如何在球场上纠缠对方的故事被绘声绘色的四处传播。我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身后的窃窃私语。很快，城另一头的父母也得知了。一向以我为荣的父亲差点心脏病发作。可悲的是，极度苦闷中的我，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一个可以告慰的肩膀。最后在一次宿醉中，一通长途电话打到了老八那里。我对着电话絮絮叨叨的讲了一个晚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第二天醒来，稍觉心情轻松了一点。谁想到一个星期后，老八打电话来说，他们学校缺一个我这个专业的老师，问我愿不愿意去。
　　放下电话后，我只考虑了三秒钟，便下了决心。
　　系里很乐意的答应了我辞职的要求。父母听说我要去C城更是长出了一口气。在我收拾行李的时候，李江来我宿舍找过我一次，他非常诚恳的替黄纯瑞向我道歉。他说，黄纯瑞的父亲非常的专制，如果黄纯瑞没有上研究生的话，他就一定要让他的儿子回家去工作。黄纯瑞不想离开这里，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云云。其实那时我对这些已经不那么在乎了，我只是一门心思的想开始新的生活。我根本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苦苦隐藏的同志身份，黄纯瑞却那么轻易的就发现了呢？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这背后隐藏着一个同样绝望的心酸故事。
　　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我看着这个我出生成长的城市，没有一丝的不舍。也许那时我已经预感到了那个成就我生命全部意义的人将在C城等着我。

作者有话说

　　处女作，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