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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癌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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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辰宇和卫衡的初中生活,除了在初一刚开始那一个月有一些不痛快,后面倒是就平和了起来。
卫衡报了绘画班,开始学习素描,孟辰宇参加了初中数学的竞赛班。两个人平常就各忙各的,但晚上下了课还是约着一道回家。偶尔两个班也会约着一起打打球什么的,一班和十一班也因为孟辰宇和卫衡的关系,互相都熟识起来。
周末的时候,两个人偶尔去路边的小店租几张碟片,在家里看个电影什么的,有的时候就守着等看球赛,那时候NBA刚刚能在中央台看不久,两个人经常大半夜守着看直播。有时候孟辰宇的爸爸孟桂期休息日也经常插一脚,同两个小孩子一起讨论,大半夜还开经常买点卤菜或者酒鬼花生什么的,和儿子守着看球,老是被孟妈妈骂没个正行。
平常的日子里,卫衡若是好几天在学校都没碰见孟辰宇,晚上则会假模假式地带着本作业,敲开对面的门去问孟辰宇一些问题,当然,两个人进了孟辰宇小房间后,作业就被甩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往往是第二天卫衡半天找不到作业,孟辰宇才带着练习本姗姗来迟,出现在十一班门口。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卫衡渐渐也就觉得,即使不用确定“恋人的关系”,自己的那点喜欢,也都能一一得到满足。
孟辰宇是非常细心的人,对他更是过分地关怀备至。不管是打球时顺手递过来自己的水杯,还是平时同自己的勾肩搭背,都会引来周遭女生艳羡的目光。而孟辰宇之于自己,几乎可以算是救星了,考试之前的复习、卫衡胃疼时敏锐的观察力和无微不至的关怀、甚至有时候犯了错误还帮自己背锅。就连男生有时候都会开玩笑地说两人不像话,但卫衡和孟辰宇总是一笑而过。
孟辰宇心中是怎么想的,卫衡不大清楚,但这关心对他而言,就是良药。
他本就是容易满足的人,在初一运动会过后,他就已经很有自知之明的退回了朋友的位置,不再抱有幻想,而当自己怀着痛苦与决心做好这种觉悟时,他才发现,这朋友的位置能带给他的快乐远比想象中多,他觉得满足,也不再奢求改变。
可是他却忘了,改变并不一定需要自发,有时候外界环境给予的一击将会来得更加猝不及防。
卫衡的一切安稳都在初三的时候被打破了,那一年的十月份,卫老先生查出来罹患了淋巴癌。
那天放学回家后家里意外的没有人,连阿公也不在了,卫衡觉得有些纳闷,但并没有多想,只是回了自己房间,打算做作业。他先把能应付的英语和语文做了,数学也硬着头皮写完了能写的,到了物理实在是做不下去,打算去对面孟辰宇家看看对方有没有做过这张卷子。
结果开门的当口,就看见卫素雪搀着阿公回来了。
卫衡有些疑惑两人为什么回来的这样晚,但并没有说,只是和妈妈提了一句:“我去对门找宇哥问一下题。”
没想到卫素雪神情严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制止了他:
“等一下,小衡,有点事要跟你说。”
卫衡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见卫母和阿公都眉头紧锁,也就放了作业,坐了下来,问道:“什么事?”
卫母却不吭声了,转头看了看卫老爷子,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反倒是卫老爷子稍微坦然了一点,拍了拍女儿的肩,示意卫素雪不要太担心,而后组织了一下措辞,说道:
“小锦啊,前几天阿公不是说脖子感觉有点水肿嘛,阿公就今天去医院检查了一下,怕是最近这段时间要住院了……”
卫衡心中警铃大作,他立刻严肃起来,问道:“什么事?怎么了?”
卫老先生却还是假装事情不严重的态度说道:“就是阿公淋巴里长了瘤子,需要去做手术。”
可是卫衡已经不再像小学的时候那么好骗了,生物课上他们也有提到癌症的问题,于是他直接问道:“瘤子?肿瘤?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这下卫老先生也不能把事情继续说得那么轻巧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反倒是卫素雪,她叹了口气,直接把手中提的一袋X光照片和化验单都拿了出来,放在茶几上,而后语气沉重地说道:“是恶性,淋巴癌。”
卫衡听到这里,脑子已经乱成了一片,卫素雪还在继续说着什么,但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脑海中就只剩“淋巴癌”三个字,膨胀着,旋转着,最后在脑海中爆炸,炸出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来。
他下意识地去拿茶几上的化验单,手都是抖的。
瞳孔要很努力才能对焦,然而即使好不容易能看清了,单子上一系列各项指标他也通通都看不懂,粗粗地浏览了一番,只有化验单最下面几个字他大概能看懂,可是那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非霍奇金淋巴瘤。
再翻页继续看,还有医生写的治疗方案,什么肿瘤放射治疗,什么化学药物治疗,什么腰椎穿刺检查什么的。
等到他再抬头时,声音都在颤抖,眼睛也红了。他紧紧咬着腮帮,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问道:“能……治好吗?”
卫素雪靠坐在卫老先生旁边,虽然腰板还是挺得笔直,但是人也像是被抽去了主心骨一样,她看见卫衡的模样,眼眶也有些泛红,于是赶忙转头不让另外两位看见。
卫老先生却在这时候发话了:
“医生说检查出来暂时病灶还没有转移,问题应该不大。”
卫衡和卫素雪却根本就没办法把这种敷衍的话听进去,气氛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卫衡原本呆坐在那里,却忽然想起一件事:这检查结果是不可能今天一天就查出来的,今天才说,之前应当是被这两人瞒下来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胸腹中一团怒火就这么烧起来,把刚刚的怆然都烧了个干净,他语气不善,带着怒火发问:“你们之前也去检查了吧?这个东西一天能查出来吗?为什么不给我说!”
卫素雪见他生气,赶忙说道:“小衡,之前结果也不确定,万一害你白担心一场怎么办。”
“现在这样还叫白担心吗!”他一把撂下手上的化验单,愤怒又迷茫地盯着两人,语气却已经带上了哭腔:“是不是觉得我还是小孩儿,这种事不需要知道?”
阿公却不理会他这无理取闹的愤怒,捡过他丢下的化验单,语气严肃地发话了:“什么都没查出来就对你说,如果没事,那不是太不负责了?”
卫衡看着阿公,阿公也这么看着卫衡,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半晌,卫衡瞬间就没了声音。
他又低头去看桌子上的化验单,感觉那一点无端的怒潮就这么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汹涌的悲伤与委屈,随后,一股泪潮涌上来,他感觉自己即使狠狠咬紧腮帮也没办法止住,那情绪像是只愤怒的野兽,就这样在体内咆哮,莽撞地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这时已经不敢再去看两人的脸,害怕被他们看见自己哭,于是也没动脑子,唰地站了起来,拼了命想往自己房间里冲。
就在这时阿公又发话了。
“卫衡!你回来!”
阿公鲜少叫他大名,也几乎不对他发火,他还没怎么听见对方有过这样的语气,但是眼泪却已经下来了,他只好停下脚步,却不敢回头。
却听见身后的阿公语重心长地说:“我明明还好好坐在这,你们的表情却一个二个像是要给我参加葬礼似的,我跟你说能治好就是能治好,小锦,别瞎担心。”
卫衡只好抬手去抹流到两腮的泪珠,整理了好一会儿情绪,才能假装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他的声音还带着哽咽,问道:“真的……能治好吗?”
阿公这时已经走过来了,他拍了拍卫衡的肩说道:“可以的,别担心。”
他点点头,而后还是一言不发进了卧室,最终没忍住,偷偷哭了一场。
这件事情把他的生活全盘打乱了,从此以后卫衡就开始了长期在学校和医院的拉锯战,他平时要上晚自习上到七点半,卫素雪有时候也会守晚自习,但是在阿公住院之后,他就给班主任请了晚自习长期的假,葛兰知道他家的情况,仁慈地批了假条。
他开始晚上下了课,也不上晚自习,就直接去医院,在病房做作业的生活,中午也不闲着,隔三差五就得去给阿公送个饭;他也开始做很多别人四五十岁的人都不愿意做的事,陪床,倒夜壶,帮阿公翻身、半夜给阿公擦身体等等。
可即使是这样细心的照顾,阿公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了,他做了第一次放射治疗,剃光了头发,虽然每次看见卫衡和卫素雪的时候都还是笑眯眯的,但是卫衡知道阿公并不好受。
他经常半夜痛得睡不着,若是做了穿刺检查后就更难捱,要翻身也翻不得,很长一段时间就只能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半夜也开始频繁地出汗,自己又没办法擦,每次都不愿意麻烦自己的孙子和女儿,就这样憋着;他的睡眠也变得很浅,有一次卫衡马上要期中考试,想等阿公睡熟了出去走廊里学习,结果走了两步就听见阿公又在唤他:“小锦,你要去哪里?”
他家的亲戚原本就不多,再加上卫老爷子当年因为执意和一个“资本家”的女儿结婚,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卫素雪又是家里的独女,基本上没有什么亲戚来看他们。
反倒是卫老先生以前的学生,隔三差五地来。
可是即使这样,也没什么意义,没有人能代替卫衡和卫素雪照顾卫老先生,大家都是偶尔抽空过来看一看,带着果篮和礼品来坐一坐,说两句无关痛痒的吉利话后,又从生活里消失了。
卫衡和孟辰宇也很长时间见不着面了,能碰见的时候大部分是在学校,两个人站在走廊里交流一下阿公的病情,要不然就是在医院,孟辰宇偶尔来给卫衡送点学习的资料,或者是作业什么的,这个时候他也会静静陪着卫衡一段时间,大家稍微交流一下班级里的趣事,但往往说着说着,气氛就越发沉重起来。
卫衡这时已经不常回家了,和卫母轮着班的在医院守着,两个人虽然也请了一个看护,但是还是一得空闲就往医院里钻。他们内心都隐隐害怕着,若是不常去,就再也见不到阿公了。
但还是传来了噩耗,等到第二次检查的时候,医生说已经有了转移灶,在胃部。
一家人听到这里,都是面如死灰,医生还说准备进行第二期的化疗,希望能够控制住病灶。
卫衡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是被一把钝刀反复地磨着,很疼,却一点不锋利,像是锯木头那样一点一点把他的心锯成两半。
但他还是坚持着告诉自己,医生说还有救,没关系的。因为他知道,如果连这点渺茫的希望他都给不了自己,那他就真的无法再支撑自己站立了。
准备化疗第二期的第一天,卫衡有些心急,因为卫素雪今天被他们学校安排去邻市汇报了,他想着阿公一个人呆着做化疗,就心疼的不行,想着下午的课要不要给老师请假。
班主任的课倒是好解决,但是关键就在于今天还有两堂数学课,上午一节下午一节。
他一直不喜欢数学老师曹项,曹项自然也很不喜欢他。
原本他数学成绩还行,因为卫素雪也是数学老师,他不想给自己妈妈丢脸。但是从初一进校以来,曹项就一直觉得他是个关系户,对他说话阴阳怪气的。每当他同葛老师在办公室讲话后,隔壁桌的曹项看他的眼神就变得分外的鄙夷。
最近他请了长期的晚自习假,曹项就已经很不满意了,上课有事没事就暗指他几句。什么“有些人,晚自习不上就算了,课也得求着他才能听。”或者什么“觉得自己好像学的很好了,不需要上晚自习也不需要听讲。”
每次这种时候卫衡就只能沉默着不说话。
但是这一次他还是打算去试一试请假。
不是没想过直接逃课的,但是一想到逃曹项的课,结局说不定会更严重,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原本是想去办公室请假的,结果忽然想起下节课也是曹项的,而对方更是早早的就来了教室。
他心里忐忑得直打鼓,但还是鼓起勇气上去了:
“曹老师,我今天下午的数学课可以请假吗?”
曹项正在板书今天要做的第一道题,闻言拿自己的余光瞥了他一眼,有些轻蔑地道:“哦?今天又是为什么?”
“我外公,他今天化疗,没人陪……”
曹项完全不领情,转过头去拿黑板擦,把写的题又重新擦了,他好像是故意擦得粉笔灰漫天飞,弄得卫衡满脸都是。
“又是这个理由啊……都听了多少遍了,没有有新意一点的吗?”
卫衡听到这里,其实已经不大开心了,他蹙着眉想着,要不就算了吧,曹项一看就是要为难他的样子。
于是他说道:“算了吧曹老师,今天您也要讲比较重要的内容吧,我就不请假了。”
没想到曹项停下了擦黑板的动作,瞥了他一眼,又阴阳怪气道:“你天天都不来,还能知道我要讲什么啊?那你自学挺厉害的嘛。”
卫衡不知该如何接话,就尴尬地愣在那里。
没想到曹项又说:“自学厉害,就搬出那个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阿公天天请假?”
卫衡听到这里,有点火了,对方这个语气谈他的阿公让他觉得分外的愤怒,但他还是压抑着怒火说道:“是真的,葛老师知道的,我阿公身体不大好。”
曹项还是在写板书,侧过头来白了他一眼,故意大声地说道:“葛老师葛老师,天天就知道葛老师,你有葛老师帮你,所以你阿公就可以今天化疗,明天放疗,后天骨折啊?”
这时还没上课,外面走廊上还是很吵,但是讲台上两个人的氛围太过剑拔弩张,前排的同学已经安静了下来,几十双眼睛都盯着讲台上的两人。
卫衡感觉自己耳边嗡地一声,像是有什么弦忽然一下子就扯断了,他捏紧了拳头,下一秒可能就要挥到曹项脸上去了,曹项看见他愤怒的神色也有些心虚,往后面缩了缩,嘴巴却还是不饶人继续说道:“你看看你上次考试的试卷,那个成绩,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卫衡原本真的想一拳打在那个老王八脸上,但听见这句话,忽然想起了自己母亲。
同样是数学老师,卫素雪就是那种为了学生呕心沥血的人,不会说过重的话,对人永远点到为止,寒暑假家里经常会有来看她的学生,让这个家显得不那么冷清。
卫素雪也很关心他的成绩,每次考试若是没考好,会铺着卷子自己先粗粗浏览一遍,然后语气有些冷清,却依旧不是多么凌厉地说道:“你先自己看看自己的试卷,然后你听听我说的对不对?”说完就拉着卫衡一条一条的分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两人说的话是一样的,但语气却是天壤之别,卫衡忽然就想到,自己若是一拳挥过去了,那原本就因为阿公的事忙得心力交瘁的母亲在知道后该怎么办?
他已经很久没有让母亲露出过失望的神色了,这个家需要卫素雪操心的事太多,平白添一件事堵心,还是为了这么一个人,不值得。
卫衡的表情还是没办法掩盖住自己的厌恶,但是不想横生枝节,他只好低了低头,让曹项没办法看见他愤怒的表情,应和了一声:
“嗯。”
曹项很纳闷,他以为卫衡会顶嘴,因为卫衡一直都不是很满意他这个数学老师,没想到卫衡竟然承认了,他以为是对方心虚了,还想趁热打铁多挖苦他几句,就在这时上课铃响了。
卫衡顺着铃声回了自己的座位,曹项也不好再说什么。
等回到座位上,同桌张凌楠和前桌秦朝阳就赶紧凑上来。
秦朝阳很是替卫衡不平:“曹吉祥太不是东西了,他说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张凌楠也附和道:“是啊,你家里的事明明是大家都知道的。”
卫衡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眉头却还是拧着的,明显还在生气。
秦朝阳又说:“不过今天你真的厉害,我要是你我肯定控制不住就跟他打起来了。”
卫衡听见这里才笑了:“我刚刚真的差点一拳打上去,还好打上课铃了。”他没有更多坦言自己内心当时的挣扎,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一笔带了过去。
大家又小声声讨了曹项几声,等到曹项开始抽人起来回答问题了,大家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