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岁暮青阳

8、第八个故事：老安盒饭

　　老安家有三个女儿，这三个女儿可是这不起眼小饭馆里飞出来的金凤凰，为着人们津津乐道，话说在当年大学生无比金贵的时候，老安家的大女儿就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省内最好的医科大学，不过这其中也有一段故事，话说当年老安家条件不好，本来大女儿是由政府出费用保送至全国最好的医科大学，可是大女儿不忍离家太远，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就在家附近上大学，学费可以由政府出，那生活费呢？每逢节假往返途中的路费呢？凭借老安卖盒饭的收入怎么承担的起，更不用说家里还有一个妹妹需要照顾！
　　老安没反对，别人都说他傻，说多少年才出这样一个好苗子！砸锅卖铁也得供孩子去省外读书！老安只顾傻呵呵的笑！说！孩子既然能考上了也就能自己做主，我们做父母的不好太操心！围观的人叹口气，一来二去也就不劝了！后来大女儿拿着全额奖学金顺利从医科大学毕业，顺利进入本市最大的一所公立医院，如今已是科室主任，多少人有个疑难杂症都来这小饭馆找老安托关系！
　　大家本以为是老安家祖坟上冒青烟，所以没怎么栽培就长出了一根学习的好苗子，哪知道好事一来就成双，老安家的二女儿只比大女儿小十岁，大女儿读大学的时候二女儿还只是个满街疯跑的丫头，长大后竟一点点出落的越发亭亭玉立，高考时竟一举拿下了全省的高考状元，把老安一家人乐的呦！
　　当时市报来人采访，老安拿着经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对着镜头傻呵呵的笑，街坊邻居也不断来询问老安教育孩子的方法，可老安说不出什么，倒是这好消息令老安小饭馆里的那些常客再一次沸腾起来，他们各各拍着大腿替老安叫好，说他这一辈子再也不用愁了，土屋里飞出了两只金凤凰，这小饭馆也算是要干到头了，可以考虑考虑以后退休的事了！同时大家也都一脸期待的看着老三，说这下子，三丫头不会也一飞冲天吧！
　　这话还真被大家说着了，三丫头高考那年拿下了全国状元，现在已经到国外上学回来准备搞科研了！
　　我再次听着大家绘声绘色的讲起老安家三个女儿的故事，正从口袋中掏出温热在双手捂着自己通红的脸颊上！这天也太冷了！
　　阿衡坐在我脚边朝我汪汪的叫了两声以示关心，我看他这小鼻子乌黑晶亮没有被这漫天大雪冻上，不由得噗嗤笑了一下，“怎么样？够冷吧！”我们住的石园梨村可是没有这样大的雪！
　　阿衡又汪汪叫了两声！嘴边的雪霜也化成水珠湿漉漉的黏在它的胡须上了。
　　我许是被这漫天大雪的畅快刺激到了，不由得兴奋的大笑一声，心情何等的畅快，这样的大雪仿佛使我回到了前世的童年，回到了当年那段无忧无虑的紫禁城的深宫之中，突然间有一种对儿时的牵念在我心底油然而生，而这样大的雪哪怕是在当年的紫禁城我也只感受过一次！
　　阿衡知道我高兴了，兴奋的跳起来，淡黄色的尾巴一直摇个不停！我看它也是极喜欢这窗外的漫天大雪，不禁暖暖的笑起来，我看着它乌黑的眼睛再一次感受到，我的阿衡啊！它什么都知道！它只是不会说话！
　　我与阿衡已经在这附近住了几个月了，第一次来老安盒饭的时候是自己与阿衡出来买东西，那天出来的时候天没下雪，哪知道出来没多久就开始下起雪来，并且越下越大，还有呼呼的大风，我们在风雪里兼程，我倒是没关系，只是阿衡这小身躯被风雪吹的举步维艰，很快要被埋到雪地里了，我怕它受不住，那时又刚好走到一个农贸市场附近，我几乎是一看到老安盒饭的招牌就立刻钻了进来。
　　我们进来的时候没想到里面有这么多人，大家都在狼吞虎咽的吃着盒饭，只有我与阿衡直愣愣的站在门口与这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
　　那时我正愣着，突然有一位身穿藏蓝色棉袄的粗壮大汉朝我大呼了一声，“丫头！坐这！”
　　我下意识看过去，他身边刚好有个位置，我有些迟疑，但还是略显尴尬的坐过去，因为站在那里更尴尬。
　　那时我才有时间好好看看这小饭馆，这小饭馆不大，有些破旧，黑压压的坐了一屋子人，大家都在忙着吃饭，外面下着雪，窗户不透亮，屋里全是水蒸气湿漉漉的。
　　我没试过跟这么多男人待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多少显得有些局促，不过更令我感到惊奇的是这屋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不管是穿着工装的师傅还是外面冻得满脸通红的拉车师傅，亦或是看起来经济不错的小老板……
　　正当我疑惑的时候我身旁的大汉高喊一声！“给这丫头来份盒饭！”
　　我反应不急大叔又问我，“要肉不？”
　　“啊？”
　　“小姑娘吃点肉！”他又喊：“要荤的！”
　　“啊！”我没打算吃饭！我就是避个雪！可没等我到拒绝盒饭已经送到我面前，一个八十年代盖得严严实实的老饭盒，旁边还有一碗清淡到寡淡的汤，这个汤我低头嗅了一嗅，仔细看了一眼，除了上面飘点葱花香菜好像跟白水没啥分别！
　　“吃吧！”大叔把一次性筷子拍到我面前，我愣了一下，他又拿过来他饭盒旁边的辣椒，那是用油炸过的，豪爽的笑起来，“吃这个！这个好吃！”
　　我愣了愣，我只是个人情疏离的阿衡，我没试过这般“热情”，但我又好像不吃不行！
　　这时候一位大婶笑呵呵的送了一叠咸菜过来，也就是普通的萝卜咸菜。然后大叔开始与大婶寒暄起来，很快说到了老安家的三个女儿，一个屋子便开始沸腾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老安家三个女儿的故事！等听完这个故事我真的有点饿了，那时屋子里的人已经撤了大半，我身边的大叔也已经系上棉帽子走了，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我也越发对这饭盒里装着的饭菜感到好奇，更对老安这个人产生了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今生会拥有如此顺遂的人生，从他这三个女儿来看他上辈子就应该做了很多好事，只有因善意而相聚的灵魂今生才会创造善意并且越来越好，而在所有缘分中善缘是最不易结的，更何况是被留下来，传到下一世，那需要足够的真诚和感恩！这种感恩的强大到足以战胜对亲情友情甚至爱情的执着！
　　我见过那么多人的前世，有的人生生世世与同一人纠葛，有的人在新一世中不断产生新的牵念，或亲情或友情，或爱情，或正面或负面，灵魂的复杂情感总在不断累积并且错综复杂，这世上很少有灵魂是没有目的的！老安今生如此顺遂至少说明他上一辈子一定活的顺意，既没有亏欠谁，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他想得到却没有得到的，想来人活一世与谁都没有亏欠是多么不易，就如我！要带着这份记忆生生世世受此折磨！
　　我双手摩挲着饭盒，整个盒身都是温热的，我的指尖也跟着暖了起来，不过说实话，这盒饭的卖相着实差了些，我打开饭盒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且不说整个菜色整体偏暗，平平无奇，而且整体闻起来又有咸鸭蛋臭臭的感觉，不过你不要觉得的这饭菜不干净，而是这盒饭里确实有半颗咸鸭蛋，就摆在中间偏右的位置，而且蛋壳都被挤坏了，我把咸鸭蛋从米饭上取出来的时候米饭上还留有被咸鸭蛋压出的大坑，然后一左一右左边依次摆着圆白菜茄子和芸豆，都被饭盒盖子压得平平的，并且看起来油滋滋的，中间放了一些花生米，上面挂着盐渍，旁边放着两片肉，肥的！我撅了噘嘴，我不喜欢吃肥肉！然后我把肥肉挑了出去心满意足的笑了笑，肚子适时叫了两声，我真的饿了！二话不说开吃，还别说，这饭吃起来油香油香的，而且这茄子为什么这么甜！我着实被这味道惊到！想着这盒饭看起来其貌不扬竟然这么好处，也许是我饿了所以吃什么都觉得好吃，我默默朝阿衡使了个眼色然后大口吃起来，果然这花生米与这米饭搭配起来又香又脆，也是油香油香的！还有这咸鸭蛋也是！米饭也煮的刚刚好不软不硬！我狼吞虎咽就吃了半盒，怎么会这么好吃呢？与其说是好吃不如说是满足，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满足，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里仿佛一种强烈的饱腹感将我整个人填满，给了我一份前所未有的满足！
　　那时阿衡一直在我脚边跳脚，它从进来就表现的过于兴奋，我看着它，不禁有些奇怪，通常这样人吃的饭菜它是不吃的！它今天怎么反而要求起来？
　　阿衡急切的叫了两声，我没理它，把剩下的饭吃完然后拿纸巾擦了擦自己油润的嘴，最后喝了一口温热的清汤……嗯？这味道！就是咸咸的盐和味精的味道，但是因为有葱花香菜的缘故竟然觉得格外清爽！我忍不住又喝了一口，一下子觉得不那么油腻了！
　　我忍不住的笑了一笑，原来这简单搭配里面也藏着大智慧！
　　我真是越发好奇想要见到老安了！
　　可是当天我并没有见到老安，只与他的夫人相谈甚欢。
　　他的夫人讲了许多这饭馆的故事，老安家主要就是买盒饭的，开在这农贸市场门口，一天也就忙这一个中午，所有的盒饭都是早上备好装进饭盒然后放进保温箱的，所做的菜也都大同小异，都是一些简单的家常菜，只不过都是用大锅炒出来的，所以格外香甜，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分别，荤与素的区别也就只有上面多出的那两片肉，这么多年老安家的盒饭价格也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从最开始的两块钱一点点变成五块，再后来发展成七块，直到现在变成十块，一转眼就干了四十多年！
　　这一家小饭馆承载着时代的发展，见证了祖国四十年的变迁。
　　“你看到的那些人啊！”老安的太太说：“他们大部分都是从这附近走出来的，有的人最开始是摊贩，后来慢慢做成批发商，有的甚至已经盖起了农贸大棚，有的做起了贸易，甚至开起了公司，就在中国高速发展的这些年。”
　　老安的太太接着说：“所以我这小饭馆里什么人都有，大家都忘不了这个味道，没事就回来吃一吃，当年大家也都是这么一起奋斗出来的！这饭盒里的菜也已经二十几年没有变过，万变不离其宗就那几样，不停的炒，我都怕他炒烦了，让他换几样试试，可他偏不乐意，他说，来我们这吃饭的人大多干的体力活，吃什么都一样，人在饿的时候吃什么都觉得香，只要他在，菜的味道在，大家能吃饱就行了！”老安的太太笑起来，脸上松弛的肌肤堆在一起形成幸福的褶皱，可眼中却满是对老安的赞同，就是这一份和乐幸福让我觉得无比温暖，我突然发现与我这俗世牵扯的越多就越容易被别人的故事感动，原本我只是一个单独的阿衡，不想与这俗世做过多的牵扯，想着自己既然做了这俗世唯一的旁观者一定要冷静，做一个看客，不要深陷在其中，也不要去插手别人的故事，我妄想能够做到心如止水，可是当我走过的路越多，经历的故事越多，我就越容易被别人的故事感动，这一份温情正在我的心中慢慢滋长，它正在慢慢滋养我成为一个更好的阿衡，我想人心从本能上就无法拒绝那些令人感到美好的事物，我能感觉到我内心的伪装和躯壳正在慢慢打开，一个真实的自我正在慢慢释放，我是谁呢？我本来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那个最本真的我究竟长着什么样子，我不禁开始好奇！
　　但是今天，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老安，这个有着灰白头茬，身形浑圆，肚子臃肿的男人，他亲自给我送了盒饭，我眸光晶亮的抬头，目光一直忍不住朝他脸上去看，在他的脸上，我忽然为自己的问题找到了答案，为什么他这一生如此顺遂？他这间小饭馆因何而办？他的三个女儿又是因何而来？原来一切都有答案，早在他的前一世就已经注定他今生会有此善缘，他怎么会不和乐呢？一个心无妄念乐善好施的出家人今生怎么会不幸福呢？他的前一世包括今生一直毫无所求，只是带着善意默默付出，这样的人怎么会不幸福呢？我欣慰的笑起来，想来人生还真是有趣，看来这间小饭馆所聚集的灵魂也多半带着感恩而来，前世善意的点化造就了他们今生相聚的缘分，也将他们的善念在此生进行了延续。
　　老安看到我笑愣了愣，我朝他做了一个惭愧的表情，然后捂着嘴羞愧起来。
　　难怪我之前在他太太的前世中没有看到任何老安的影子，觉得老安既不像她前世的亲人，也不像是跟她有任何牵绊的人，原来是在她人生末路的时候点化她的那位出家人，老安太太的前世承受了太多，人生至苦她大多都遇到了，直到经过“老安”的点化才得以平稳度过此生，所以她此生是带着巨大的感恩的心来到老安身边，这样想来，老安的三个女儿恐怕也是这样，经过巨大的感恩化作灵魂的吸引来到他的身边，包括这里的所有人或许也是！
　　阿衡看到老安的时候比我更显兴奋，它不停的在老安脚边又叫又绕，这倒是把老安逗得乐呵呵的转了一圈。
　　我看着阿衡，这是为什么呢？通常阿衡是不会有这样的反应，它一向性情冷淡，性子一向安稳惯了，极少有这样沉不住气的时候，怎么会唯独对老安如此热情，为什么呢？
　　“阿衡！过来！”我把阿衡叫过来，仔细看着它的眼睛，阿衡的前世是老教授，于十三年前过世，十三年前，难不成他吃过老安家的盒饭？我有一些难以置信的感觉，可又觉得除此之外找不到别的答案，老教授生前所在之地距离这不过两座城市的距离，并且以我对阿衡的了解……难不成真是这样！
　　我开始闭起眼睛试图去从阿衡的前世中寻找答案，不会太早，老安今年也才六十几岁，六十年前，那时候老教授还没有经历□□，时间继续往后是漫长的国外漂泊，然后回国......回国……他孤苦无依回到家乡，春节……一个饥肠辘辘的少年倒在他家门口，他给他做了几道菜，是他吗？看着不像啊！这少年看着如此清瘦，而且从长相上也认不出来，最主要的是他并不姓安，那又是谁呢？
　　这时，我突然听到阿衡前世中的一个声音，“老安”！
　　我一瞬间醍醐灌顶，霎时间挺直腰背坐的僵直！
　　“老安”！一个少年清爽明朗的声音喊着！
　　我一瞬间惊起，攥起拳头，睁大眼睛去看前方忙碌的“老安”，原来是这样！原来“老安”不是他的名字，而是老教授的姓氏！
　　而“老安”也不姓“安”，他的原姓是姓“罗”！
　　我一瞬间明白了他们之间的所有故事，仿佛所有关于他们之间的记忆都在此刻被调动起来，原来他就是那位倒在老教授家门口那位饥肠辘辘的少年！
　　他们的故事说起来并不复杂，少年时期外出打拼的“老安”最后饥肠辘辘的倒在老教授家门口，幸得老教授收留由他照顾饮食起居给老教授做了三个月的饭，之后老教授启程出发前去寻找妻子，“老安”由此与老教授分别！直到三年后他们在这座城市重逢，彼时“老安”已经娶妻，大女儿就快要降生，“老安”又重新为老教授做了一顿饭，老教授吃的甚是欣慰，并且知道“老安”生活拮据便偷偷留下了八十元钱，并留有口信说算作他当年照顾他三个月的工时费，后来“老安”就用这八十块钱创办了老安盒饭，并一直延续至今。
　　原来是这样！我恍恍惚惚的坐下来，任凭心中浩浩汤汤的，原来是这样！我看着阿衡，它眼睛圆圆的看着我，里面充满了渴望，我终于明白他的急切从何而来，明白它的热情期待与盼望，想来他看到老安如今的生活应该很欣慰吧！或许它也想再吃一次“老安”做的饭！
　　“老安！”我大声叫了一声，声音多少有些底气不足，颤抖，甚至有一些哽咽和动容。
　　老安回头看了看我。
　　我欣慰的扬起唇角，“麻烦帮我打包一份盒饭。”
　　“好嘞！马上来！”老安乐呵呵应道。
　　我的眼泪快要落下来，被我低下头用手掩掉，阿衡！他竟用你的名字被叫了大半辈子！
　　阿衡终于安静在我的脚边蹲了下来，我看着它，眸光晶晶亮亮的，我想这是怎样的缘分，他用着你的名字生活了大半辈子，而如今我又将我珍爱的乳名送给了你，人生在世环环相扣真是妙不可言！
　　盒饭很快送来，我看着老安的眼睛，敬佩他在前生今生做过的所有付出，一个完全心存善念的人哪怕历经生生世世也都只会幸福！因为他们别无所求！我已经无法给予他我更好的祝福，其实我很想开口叫他一声“罗先生”！可是我忍住了，因为没有意义，如今阿衡见到了他，吃到了他做的饭，看到他过得很好就已经是最大的意义，而他是不需要知道这些的！
　　我朝他笑了笑很快带着阿衡离开了这里，阿衡心满意足的在我脚边踩着雪乱蹦乱跳，回到家后它终于吃到了它心心念念的盒饭，我看着它吃的香甜心中也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下一个故事：幼薇温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