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岁暮青阳

7、第七个故事：前世母女

　　我常常在想，人怎样可以做到无害，无害于人，无害于己！可是这样似乎太难，人生在世难免牵挂，难免产生联系，我们无时无刻不再影响别人，又无时无刻被别人影响。

　　自从与阿衡离开石园梨村后，我们时常一整天不停地走，没有方向，没有目标的走，我忽然发现了好多从前没有看过的风景，不管是喧嚣的闹市，还是僻静的田间小路，我想阿衡是极有耐心的，它总是可以做到无时无刻的陪伴，甚至心无旁骛，不被身边的一吵一闹，一花一木所吸引，我走它便走，我停它便停，但我不知道这样对它来说是不是好的。

　　阿衡不常感到疲惫，我时常在想它已经到了狗生中年，怕它以前闲适安逸惯了经不起这路途颠簸，不过我看它倒是欢脱极了，有时候遇上别的小狗也能礼貌的打个招呼，甚至是与别的公狗打上一架，不过阿衡不常打架，上一次打架还是因为别的小狗欺负了阿宠，他一向把阿宠当成自己的孩子，自然忍不得它被别家的狗欺负分毫，其实我原本希望可以带它见一见阿宠，但怪我平时不够热络，竟然连阿宠的地址都不知晓，所以阿衡无缘见到阿宠漂亮的蓝眼睛。

　　我想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命运编织的一张巨大的网，我们在命运的编织下相遇，重逢乃至擦肩而过，我们不断的错过，反省，亏欠，然后在好像领悟到人生真谛的那一刻离开这个世界，再重新开始感受体会着与这世界初次相见的新奇，不过遗憾的是，在每个人无数次轮回的时间轴上，我们无数次与这个世界相识，却每次都会留下遗憾。

　　或许是我们从未看透人生，只是在不断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执念，就像我以为我为赎罪踏上旅程，可是自从我踏上旅程开始，从未遇见与我命运交错的灵魂。

　　曾有人问我，阿衡，如果让你选择，你最想与前世的哪人重逢？

　　重逢谈不上，故人非故人，我也不是我，即使重逢也不会有任何意义，但我却想见见我的母亲，哪怕像我一样拥有两世的记忆，我却不曾记得有关母亲的记忆，那段记忆对我来说一直是一段空白，是我生命最为遗憾的缺失，我想看看在那些不曾拥有记忆的时刻，我的母亲是如何待我，是不是也同这凡世中的所有母亲一样，我想那样我的灵魂会少一些遗憾。

　　“我知道这世间不是所有的母亲都爱孩子，或者不是所有的母爱都能被看见，但我想，只要能够在一起，她爱我或者不爱我，她照顾我或者忽视我好像都没有关系，因为在一起本身好像就比任何事情都要来得重要。”

　　离开石园梨村三个月后，我曾在一个小女孩的前世中看到这样一句。

　　我遇到她们时，她们正在公园里骑着自行车相互追逐，我与阿衡坐在树荫下看着她们，就像在看命运的交织与缠绕。

　　那是一九七零年的冬天……

　　南村阿嫦在父母抛弃之后独自生活在村中，十六岁那年，她为过客的富商所骗，以为遇上真命天子，却在温存数月之后被富商一夜抛弃，阿嫦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却意外发现已经怀孕两月有余，最后没有办法，阿嫦带着肚子里两个月的孩子，根据从富商口中透漏出残缺的信息，独自踏上了寻找富商的路。

　　半年以后，她心灰意冷，挺着大肚子重新回到南村，成了村中所有人的笑柄，寒冬腊月，她在万念俱灰下生下阿楠，最后带着刚满月的阿楠彻底离开了南村。

　　一个未婚产子的女人走到哪里都会遭人非议，再加上她年龄过小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迫使阿嫦最终走上了陪酒小姐的路。

　　九十年代歌舞厅盛行，阿楠自小在舞厅长大，见惯了夜总会的纸醉金迷，她时常看着母亲在一群男人和奇异的灯光之下放声大笑，或者迎着刺眼的彩色灯光摆动舞姿，在她眼里，母亲整日都是醉醺醺的，疯疯癫癫的，甚至常会没有缘由的大发脾气，或者对着她大声咒骂。

　　阿楠从未埋怨过自己的母亲，甚至隐隐的心疼她，因为这些经历阿楠自幼比其他孩子聪明懂事，上了小学之后，阿嫦带着阿楠在外面租了房，距离夜总会不远，阿嫦时常工作到凌晨，回家的时候一身酒气，根本没有时间给阿楠做早饭，所以，每天早上阿楠都是带着存钱罐里的两分钱在路口的小摊上买一个包子，然后咬着去上学，晚上放学回来之后，阿嫦出去工作不在家时，阿楠直接到隔壁奶奶家吃饭，因为阿嫦在那里付了钱。

　　阿楠十岁那年，阿嫦交了一个混混男朋友，整日见不到人影，更是连家都不回了，两个月过去，阿楠终于忍不住去夜总会找她，正巧看到她那混混男友，狠狠给了阿嫦一个耳光。十岁的她见到这一幕气的拎起酒瓶直接朝那混混的脚上砸去，那混混登时被砸的哇哇大叫，可阿楠却被阿嫦恶狠狠打了一巴掌。

　　“谁让你到这里来的！”阿嫦用眼睛怒瞪着她。

　　阿楠有一股说不出的委屈，用手背抹了抹眼泪，“阿姐，我想你了，你已经两个月没回家了。”

　　在外阿嫦从不许阿楠叫她妈妈，尽管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却好像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这样一来二去，阿楠对她的称呼彻底从妈妈变成阿姐。

　　阿嫦没有半分动容，一边安抚着小混混一边朝阿楠吼道：“我不挣钱拿什么养你，你身上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我辛苦挣来的，滚！别让我在这里看到你，马上给我滚回家去。”

　　阿楠被她骂的伤心，只能咧着嘴跑回了家。

　　那一年，十岁的阿楠，坐在漆黑的夜里等了一整夜都没见阿嫦回来，从那一天开始，她的心里只有一个目标，挣钱！

　　她要挣多多的钱，多到母亲不用没日没夜的工作，多到她不再是个累赘而是她的女儿。

　　可阿楠实在太小，不到可以工作的年龄，于是她自己想了一个办法，她从隔壁老奶奶那里把阿嫦预付的饭钱要回来，偷偷自己存下，又省下一顿午饭钱，每日只吃两个包子，早上吃一个，白天饿的不行她也会忍着，直到晚上才会吃那剩下一个的包子，不然她会饿的睡不着觉。

　　这样坚持了半年，阿楠饿的瘦骨嶙峋，可她心里却充满希望，好像这一次阿嫦不会再骂她，可以摸摸她的脸，将她抱在怀里，说一句真是我的好女儿。

　　可是，等她终于带着一布袋的纸币和硬币到夜总会找阿嫦的时候，却发现阿嫦挺着肚子坐在沙发上哭泣，她瞬间心中拔凉，就像所有的希望与期待在一瞬间落空。

　　原来，阿嫦在与小混混同居一个月后怀孕，本以为能就此过上幸福的日子，可小混混却在她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跑了。

　　夜总会的姨娘们围着阿嫦，一边安慰她一边大骂小混混不是个东西。

　　她稚嫩又沉稳的声音在一片喧闹中格外清晰，“阿姐，我带钱给你了。”

　　所有的喧嚣都一下子静了下来，夜总会的姨娘们看着她消瘦的模样，不由得惊诧道：“这孩子怎么会瘦成这个样子。”

　　阿楠朝阿嫦走过去，突起的大眼眨了眨，其中含着晶莹的泪，“阿姐，我有钱，有好多钱，你不要哭了。”

　　阿嫦从哭泣中抽身，诧异的瞪着她，一把扯过钱袋，打开一看，里面的小额硬币和纸币加起来少说有一百元。

　　“你哪里来的钱？”阿嫦吼道。

　　“我攒下的。”阿楠怯怯的看着她，嘴唇因为哽咽不停的抖。

　　阿嫦的心仿佛一瞬间被重重一击，良久良久的说不出话，只能沉痛的瞪着她，最后她倔强的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挺直腰身，“这钱给我，你回家去！”

　　“阿姐……”

　　阿嫦吼道：“回家去！”

　　她只能回家，天黑之前，阿嫦回来了，她的肚子空了，看起来平平坦坦的，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是她的脸色却是惨白。

　　她左手拎着一只退好毛的公鸡，右手拎着一斤五花肉，没过多久就做出一锅鸡汤和一大盘红烧肉出来。

　　阿楠闻着香味肚子就已经饿的不行，她怯怯的坐到桌旁盯着面前的红烧肉直咽口水。

　　“吃吧！”阿嫦冷言道。

　　她点点头痛痛快快吃了半盘，直到那油腻的感觉让她觉得腻的发呕才就此作罢。

　　阿嫦给她舀了一碗鸡汤，不管是鸡汤还是红烧肉都没动过一块，只是惆怅的喝着白酒。

　　阿楠将鸡汤一饮而尽，然后小心的看了看阿嫦苍白的脸，怯懦地问：“阿姐，你的肚子呢？”

　　阿嫦喝的醉酒，好似想将这一切都忘得彻彻底底，她双眼迷离，眼中含泪朝着她讽刺的笑了，“掉了。”

　　她虽然什么都不懂但也知道是阿嫦没要那个孩子，于是默默给阿嫦盛了一碗鸡汤。

　　阿嫦没动，继续喝着白酒，直到喝的不省人事，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夜晚直接到头呼呼大睡。

　　她们的日子仿佛从那一天开始恢复如常，虽然阿嫦依旧回家倒头就睡，但阿楠却有了家的感觉。

　　三年后，阿嫦的夜总会倒闭，她也不再适合做陪酒小姐，通过这几年的积蓄，她开了一家小型理发馆，收入不多，倒也足够温饱。

　　阿楠渐渐长大，一晃已经到了十七岁亭亭玉立的年纪，她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在理发店里帮阿嫦照顾生意。

　　一日下午，店里来了一位流浪歌手，背着一把破旧吉他，梳着长发看着风尘仆仆的样子。

　　阿楠对他印象不好，倒是阿嫦极喜欢他，那一天，流浪歌手在理发时讲了许多他这一路的稀奇经历，听得阿嫦如痴如醉，最后竟因此免了他的理发钱。

　　阿楠因此更是生气，更令她感到无奈的是，从那天起，她只要一放学就能看到流浪歌手在店里弹吉他唱歌，而阿嫦不仅笑的开心，看着他的眼中竟是满满的仰慕。

　　一个月后，流浪歌手生活拮据已经支付不起基本的生活开销，阿嫦索性让他住到店里来，也是从那天开始，他们正式确立了情侣关系。

　　阿楠为此担忧不已，如果阿嫦找到一个不错的人，她会为她高兴，可那流浪歌手足足比阿嫦小了八岁，在她眼中，那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因此她非常抗拒，还同阿嫦发了好大的脾气。

　　“你要是不愿意住就给我滚出去！”

　　她被阿嫦痛骂！但她不能搬走，她怕阿嫦像从前一样将她抛弃，她怕某个不知道的夜晚，阿嫦带着流浪歌手远走高飞。

　　她对她来说一向都是一个累赘。

　　阿嫦在流浪歌手身上付出了很多心血和金钱，不仅重新给他换了一把吉他，还为他添置衣物，甚至是学做他爱吃的家乡菜，而这些都是阿楠没有过的待遇。

　　因为阿嫦的付出，流浪歌手从开始的谦逊有礼变得妄自尊大，他甚至会打骂阿嫦，一点不如意就会开始跳脚。

　　阿楠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毫无办法。

　　三个月后，阿楠生日，流浪歌手给她买了一个精美的奶油蛋糕，从那天起，阿楠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中不怀好意，终于有一天，流浪歌手趁着阿嫦不在家潜入她的房间对她动手动脚，好在最后阿嫦提前回来，她用言语吓退了流浪歌手才没受到任何伤害。

　　与流浪歌手共处一室已经让阿楠觉得格外没有安全感，她在抗拒的同时更是思考如何才能将流浪歌手赶出自己的家，可她每每向阿嫦提出的时候都只能换来一通责骂。

　　日子久了，流浪歌手彻底失去了耐心，他在这里讨不到好处，于是他计划着逃离。

　　一天，他趁着阿嫦买菜的间隙偷偷取出阿嫦藏起的全部积蓄，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却被忘带钱的阿嫦撞个正着。

　　他借口有事出门，锅里熬着汤，阿嫦想让他尝尝味道，于是硬拉着他回去，流浪歌手没有办法，只能应付着随她回去喝了一口，然后笑着应付一句“还不错！”

　　阿嫦察觉出他眼中的异样，于是开始追问他的去处，流浪歌手瞬间不耐烦起来，一下子将阿嫦推搡在地，袖口里潜藏的金饰也一下子甩了出来。

　　阿嫦彻底发现他的阴谋，抱着他的腿不让他离开，流浪歌手急了，一脚踢在她头上将她踹个半晕，她勉强爬起来，死死将流浪歌手抱住，哪知流浪歌手一反抗直接将她甩到地上，她的脑袋狠狠撞到墙角疼痛不已，在昏迷之际，她听到流浪歌手恶狠狠骂了一句。

　　“一个恬不知耻的老女人还妄想跟我在一起，你带着一个拖油瓶这辈子都不会有人要你。”

　　当下午有人跑来学校找她，说她家的理发店失火，说阿嫦还在里面救不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飞快跑回家中，漫天的大火欲燃愈烈，她挣脱开所有人的阻拦毅然决然跑进火场，当她在二楼看到半个身子都烧焦的阿嫦时她彻底瘫软下来，她焦急的内心仿佛在一瞬间沉寂，只剩下满眼猩红的火光与绝望。

　　她与火光之中慢慢的一步一步跪着朝阿嫦靠近，然后一点一点将她抱在怀里，亲昵的吻了吻她的额头，说道：“阿娘，下辈子我们不做母女，只做姐妹，我会做你的姐姐，好好照顾你。”

　　数月之后，我与阿衡有了短暂的休息，我们找了一个地方住了下来，可能会住几天，也可能会住几个月，谁知道呢？天气逐渐冷下来，不知不觉已经入冬，我换上了久违的厚衣裳，感受着自己逐渐沧桑的内心……

　　下一个故事：老安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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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本想在母亲节那天发，本想作为节日礼物送给我母亲，可是当时并没有写完，现在机缘巧合在情人节发出来了，我想全世界的母女关系都是一段奇妙的关系，既是亲人又是朋友，如果她强大，她就来保护你，如果你强大，你就去保护她，不必计较彼此的付出，因为终有一天你会成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