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岁暮青阳

5、第五个故事：盲犬阿宠

　　前些日子，胡婶家的阿黄生了一窝小狗崽，我特意带阿衡去看，也好让他多生出一些做父亲的想法，我也就可以帮他带带孩子，到时候承欢膝下。
　　但我实在想的有点多，我看阿衡的反应完全不感兴趣，他只单单看了两眼，便跑到草丛里抓蛐蛐去了，我恨铁不成钢，倒也无可奈何。
　　于是，我一人蹲在狗窝前，看这四个刚生出来的小狗崽。
　　人们时常以为，前世犯了错的人，今生为了惩罚他，不会给他转世为人的机会，实则不然，这也是由你上辈子决定的，我看过很多灵魂，发现有许多前世至善至纯的人，今生都会变成小狗，也有许多灵魂觉得人生太苦，下一世不想为人，所以也会变成小狗。
　　我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我仔细思考了一番，我发觉小狗的人生很简单，他们的一生也许只需追随一个人，或者信守一件事，他们不必参与大自然残酷的食物链，并且容易自给自足。
　　这何尝不是快乐的一生！
　　就像我面前这四只小狗，我依次看过去，果然如我想的一般，前三只都是前世折翼的天使，而最后一只，我看着它，静静感受它身上的故事。
　　很好的一只狗！我感叹道，终于从狗窝前站起身，“胡婶，我走了！”我蹲的双腿发麻。
　　“好嘞！阿衡，再来玩啊！”胡婶在里屋忙着。
　　然后我喊上阿衡，一起走回小院去。
　　一个月后，胡婶带着她的小孙子找到我，那第只有故事的小狗就在她小孙子怀中抱着。
　　“怎么了？胡婶！”我与阿衡迎出去。
　　“阿衡啊！婶想问问你，还想不想再养一只狗？”
　　我看这一旁的小男孩啪嗒啪嗒掉眼泪，满眼怜惜的抚摸着怀里的小狗，就知道这其中有曲折。
　　不过这个男孩，我看了看他，一瞬间就明白了，他们已经找到彼此了。
　　一条狗不管经历多少世，都只认一个主人。
　　我自然是拒绝的，除了阿衡的孩子，我是不打算再养狗，更别说是一条有主人的狗。
　　“婶，我有阿衡就够了，暂时还没这个想法。”
　　“阿衡啊！不瞒你说，我家大狗下的四个小崽，有三个都卖出去了，就这只，眼睛张不开，说啥卖不出去，我就只能挨家送，可这送都没人要！”
　　“眼睛是盲的？”我问道。
　　“是啊！”胡婶直着急，“愁就愁在这，眼睛张不开。”
　　我在心中暗暗感叹，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狗前世也曾盲了双眼。
　　“婶！我看你这小孙子挺喜欢的，不如就留给孩子养？”
　　“他妈不让！我这小孙子刚上小学，他妈怕他不专心学习，而且这楼房也没地方养狗，我家那阿黄就是楼上待不了，非得送到我这，你说我这一天从早忙到晚，哪有那闲工夫养狗。”
　　我顿了顿，还是决定多一句嘴，“婶，你跟我来一下！”我把胡婶叫到一边。
　　“阿衡！帮我好好照顾小朋友！”我将阿衡派出去执行任务。
　　胡婶狐疑的跟我过来。
　　我对她说：“婶，跟你说实话，这狗的前世跟你这小孙子有些渊源，他俩分不开。”
　　“你是说……他俩上辈子有事？”胡婶突然反应过来，“对了！阿衡！我还一直想着让你帮我这小孙子看看呢！”
　　“婶，对一个孩子来说，知道前世的事，除了满足大人的好奇心以外，没有任何帮助。”
　　“啊！”胡婶悻悻然，“既然不好，那就拉倒吧！”
　　“胡婶！”我再次开口，说的玄玄乎乎，“这孩子和狗前世彼此需要，他们今生恐怕也必须要在一起才罢休，不如你劝劝孩子妈妈，别再往外送了。”
　　胡婶一脸的为难，“那是个倔脾气，劝不好嘀！”
　　我没再继续劝说，而是重新走回小男孩身边，俯下身，抹了抹他脸上的眼泪，“小朋友，你很喜欢这只小狗吗？”
　　小男孩憋着嘴点点头。
　　“那你给他起名字了吗？”
　　“起了！叫阿宠！”
　　“是宠爱的宠吗？”
　　“嗯！”男孩点点头。然后他走到胡婶身边，拽住胡婶的手，满脸恳求，“奶奶，求你了，别把阿宠送人了，我会好好学习，你帮我跟妈妈说说，阿宠的眼睛看不见，我不照顾它就没人照顾它了！”
　　小男孩的话听得我鼻子发酸。
　　前世我为你而盲，今世相遇，我无依无靠，你依旧不离不弃！
　　“得了！”胡婶也是个心软的人，“我回家跟你妈说说，她要是不听劝，奶奶给你养着。”
　　然后胡婶拉着小孙子走了。
　　我笑了笑，这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然后我看看阿衡，阿衡又看看我。
　　我问道：“阿衡，你肯定要比我先走，那下一世，你还愿意来找我吗？”
　　“汪！”阿衡大叫一声。
　　我听出来了，态度无比坚决，我笑了笑，蹲下身，摸了摸阿衡的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但是阿衡，如果你不留下个儿子孙子陪我，就算你很快回来找我，我也是不会认你的！”
　　它哼唧两声，静静的看了看我，然后生气的撇过头，丢下我跑走了！

　　后来，胡婶的小外孙一到周末就会带着阿宠来玩，他告诉我，他妈妈还是不同意他在城里养狗，所以阿宠就养在他奶奶家。
　　我也乐于他时常来玩，因为阿宠刚断奶，小模样圆乎乎的极可爱，我也想让阿衡多与阿宠接触接触，阿宠眼睛看不见，或许有些事，只有阿衡能帮得上手。
　　就比如，阿宠眼睛睁不开，小男孩不来的时候，它也不太活泼，总是趴在地上，那样子看起来就跟睡着了一模一样，胡婶喜好养鸡养鸭，所以时不时就会有小鸡小鸭朝它的头啄一啄，那力道可不轻，有一次竟啄的阿宠好一顿惨叫，后来阿衡舔了它好久，它才平静下来，直到窝在阿衡怀里睡着了才罢休。
　　我也难得看到阿衡的柔情，那一幕也使得我差点老泪纵横。
　　后来小男孩知道了这件事，说什么也要为阿宠报仇，举起小木棍追着满院子的鸡鸭跑，阿宠也霎时威风起来，跟在小主人身后撒了欢的跑，那场面，也足足可以用鸡飞狗跳来形容。
　　阿宠成长的艰辛，对别的小狗来说，没事出去溜溜弯，抓抓蝴蝶，逗个小瓢虫都是常有的事，可阿宠就没有这些乐趣，以前它也曾尝试出过两次院子，第一次撞上了墙，第二次直接走进水沟里去了，撞墙也还好，它哭一哭就算了，可水沟那次差点要了它的命，要不是胡婶正好外出回来，那阿宠就一定救不回来了。
　　后来阿宠就再也不出院子了，它每天的信念就是趴在窝里等小男孩回来。
　　小男孩觉得这不是办法，于是强行将阿宠抱了出去，从气味识别开始，一点点教它认识小花，小草，河流，和蚂蚱。
　　在它熟悉了一些事物，不再产生抗拒了之后，小男孩在奶奶家向外延伸的院子种了两排花，这样阿宠自己出去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地方该走，什么地方不该走。
　　周末的时候，小男孩会给阿宠栓上链子，带它熟悉道路，一走就是一天，小男孩最先带阿宠熟悉的就是从胡婶到我的小院这条路，然后小男孩又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带阿宠熟悉了村里的路。
　　所以有时候小男孩没来乡下，阿宠也会时不时到我家来逛一逛。
　　村里的每家每户对阿宠都十分熟悉，不管阿宠走到哪，都有人愿意喂它一口水喝，村里人总说，人活着都不容易，更何况是一只瞎了眼的狗。
　　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从一个地方感觉到柔情，就会对一个地方产生依赖，阿宠就是如此，这个温柔的小村庄终于让它觉得有了安全感。
　　随着阿宠渐渐长大，它也不再犯迷糊，身子骨强壮起来，嗅觉和听觉也变得异常灵敏。
　　我和小男孩都喜于它这样的变化，阿宠也终于和一般狗狗无异，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但是再多的温暖，对狗狗来说，都抵不过一个主人！
　　所以阿宠在周五的下午从不离开院子，它就趴在自己的窝里，任谁来叫也是不肯移动半分。
　　可是渐渐地，小男孩却不常来了！
　　人的热情总是有长度，有浓度，但对狗狗来说，认定了就是一辈子！
　　一年以后，小男孩步入二年级，城里的课业繁重，除了一些课后补习班，他还报了好几个兴趣班，渐渐友好的同学关系，也让他没有更多的兴趣放到阿宠身上，而阿宠从开始的活泼好动，一点点在漫长的等待中安静下来，甚至就连阿衡去看它，他也提不起精神来。
　　半年后的一天，阿宠终于坐不住，不知什么时候溜出家门，独自走到村口，寻着气味进了城。
　　胡婶马虎，两天以后，才发现阿宠不见了，急忙拨通了儿媳妇的电话，胡婶的儿媳妇也是好人，急忙接上放了学的儿子满村子找阿宠！
　　村上都对阿宠熟悉，整整两天也没人看到。
　　所以，最后阿宠也没找着，胡婶就猜测说莫不是让狗贩子拐去了，小男孩一听急的哇哇大哭，但也没办法，最后只能跟着妈妈回去了。
　　任何事情都是一样，爱而不珍惜的结果都是失去。
　　除非！你足够幸运！
　　一周以后，一个上学的早晨，小男孩竟然在楼下自家车子旁边，发现了浑身脏兮兮的阿宠。
　　它趴在地上，看起来好像睡着，但却是有些羸弱。
　　“阿宠？”小男孩唤它。
　　阿宠立刻挺起身，竖起耳朵！
　　“阿宠！”小男孩飞奔过去。
　　阿宠一听到小男孩的声音，立刻新欢雀跃的扑了上去，那神情就像终于在周五的晚上等到了自己的主人一般欢欣。
　　小男孩一把抱起阿宠，失而复得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嚎啕大哭。
　　一旁的妈妈也被这一幕感染的落泪。
　　一只盲狗走了三十多公里寻找自己的主人，这使男孩妈妈终于不再将它拒之门外，和阿宠一起送男孩上学之后，男孩妈妈给阿宠洗了澡，喂了食物喂了水，打算正式把阿宠接到城里来生活。
　　至此以后，阿宠失去了乡间的小花蝴蝶，换取了每天早上与男孩妈妈一起送男孩上学的欢乐时光。

　　一只乡下小狗要在城里的生活，就像乡下人要住进城里一样难以适应。
　　阿宠也不例外，它本来就是盲犬，上下楼对它来说都是挑战，更不用说车子川流不息的街道。
　　乡下车少，阿宠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安全的，城里不一样，处处需要小心提防，这一点，阿宠在第一次进城就领略到了，而它最怕的就是车鸣声。
　　所以来到城里后它很少出门，多半时间都是待在房子里，男孩每天要上学，男孩的爸爸妈妈每天要上班，它每天做的事情还是一样——等待！
　　我很讨厌等待！我这样对阿衡说。
　　我们每每谈论阿宠的时候，阿衡总会有点落寞，我想，它是将阿宠当成自己的孩子了，总会有些想念。
　　后来，我们听胡婶说了一件十分幸运的事。
　　某天夜里，阿宠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难受的上吐下泄，没办法，男孩妈妈将阿宠送到宠物医院，医生对阿宠进行了全面检查，它上吐下泄的问题不大，打了一针之后就有明显好转，不过医生检查了阿宠的眼睛之后发现，阿宠的眼睛其实没有问题，只是上眼皮与下眼皮连在一起，只要进行一个小手术，割开之后就能看得见。
　　男孩妈妈听说之后开心极了，当即就给阿宠坐了手术，抱回家时，阿宠的眼睛上包着纱布，大概是有些痛感，它哼哼唧唧的不太高兴。
　　可男孩一家都在为它迎接光明而兴奋。
　　三天后，男孩和妈妈到宠物医院请医生为阿宠拆纱布，纱布一摘，阿宠闭着眼睛，它大概还不会如何眨眼，然后医生挡住周围的光，一点一点扒开它的眼皮，小男孩紧攥着拳站在一旁。
　　然后阿宠一点点睁开眼睛，霎时间，医生与男孩妈妈都惊呆了，阿宠的眼睛漂亮极了，是宝石一样的蓝颜色。
　　“妈妈！妈妈！阿宠的眼睛张开了。”小男孩不敢置信的摇着妈妈的胳膊。
　　阿宠闻声看过去，那模样就像是见到了久未谋面的故人，它先是怔怔的看了男孩一会，然后眼中慢慢渗出泪来，慢慢走上前，轻轻嗅了嗅他的味道，最后才直晃尾巴的扑到他怀里。
　　“妈！阿宠看见了！它能看见我了！”小男孩喜极而泣的喊道。
　　男孩妈妈揉了揉男孩的脑袋，不禁也泛出泪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阿宠的消息，是个好消息，但我猜想，它应该过得很好，有光明，有人爱，更重要的是有小男孩。
　　我相信，每只小狗来到这世上都有一个使命，如果说阿宠今世的使命是等待，那么它上一世的使命就是陪伴！
　　上一世的阿宠是一条凶猛的狼狗。
　　而男孩没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却是一个孤儿。
　　八岁那年，他意外在草丛里捡到出生没几天的阿宠，因为从小受人欺负，有没有朋友，所以在孤独的影响下，他十分渴望将阿宠养大。
　　男孩的生活一直食不果腹，现在还要照顾一只幼犬，他没办法，所以经常去村里大户人家偷东西吃，一来二去，这事被人家知道，没少将男孩暴打。
　　后来阿宠渐渐长大，竟长成一只凶猛的狼犬，光是叫声，就没人敢靠近。所以男孩就像突然有了保护一般，变得没人敢欺负。
　　没过多久，地主看上了阿宠，前来跟男孩商议，说可以给他一些钱，想买下他的狗来看家护院，男孩没同意，直接拒绝了。
　　他是绝对不舍得将阿宠卖人的，而阿宠也只认这一个主人。
　　地主家的小孙子与男孩同岁，十分羡慕男孩有阿宠这样威风的狗，说什么也要让爷爷买下来。
　　地主没办法，又去了一次，这一次男孩还是拒绝了。
　　地主回家被小孙子磨得没有办法，后来想了一个办法，打算先将男孩骗来工作，等小孙子与男孩熟悉之后，再将阿宠偷来。
　　后来与小男孩经过几番商议，男孩终于答应带着阿宠替地主看仓库，开始按月收取费用。
　　自此，地主的小孙子就经常去看阿宠，阿宠虽然长的彪悍，却极其听男孩的话，所以一次也不曾伤过地主的小孙子。
　　地主心中以为阿宠已与小孙子熟悉，便计划半夜前来偷狗，谁知道偷狗不成却反被男孩发现，起了冲突之后，阿宠一急，一口咬在地主的腿上，霎时间鲜血直流，地主躺在地上疼得直冒汗。
　　这是阿宠第一次咬人，村里的消息总是传的飞快，阿宠咬人的消息一下子在村里传开，村里人都在排挤男孩，希望他带着他的狗赶紧离开，可男孩无处可去，除了父亲留下的房子无处可待，地主这时火上浇油，偷偷在半夜派人烧了男孩的房子，若不是阿宠拼命护主将男孩拖了出来，那场大火恐怕就真的要了男孩的命。
　　那时男孩十岁，没了房子以后，男孩逼不得已带着阿宠出了村，开始闯荡江湖。
　　他一个男孩带着一条狼犬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大概是有人看他不顺眼，或者是男孩初来乍到，得罪了什么人，有一晚男孩被人绑起来暴揍一顿，阿宠护主心切，咬伤了其中一位，那几个人怀恨在心，计划报复，没过几日，一天夜晚，他们用迷药迷晕阿宠，又将男孩用木棒打晕五花大绑起来，等男孩醒来，那几个青年当着男孩的面就把阿宠的眼睛挖了下来，丢入火堆。
　　男孩心痛不已，决心报复，后来加入了当地一个帮派，两年后，他找到那些人，亲手将他们的眼睛挖了下来。
　　仇是报了，但阿宠俨然已经成为一条没有用的狗，它锐气骤减，又过了两年因病去了。
　　至此，男孩失去了他最重要的家人，几年以后，在一次帮会互斗中被人砍伤，也跟着阿宠走了！
　　这个故事我无人可讲，觉得对谁讲起似乎都不太合适，索性将阿衡拖到石园梨树下，将这故事讲与它听，阿衡趴在地上全身灌注的看着我，细心听我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哼唧两声，我知道，它在告诉我它的感慨，它也在为阿宠感到开心。
　　我朝它笑笑，然后望向远方天空飘逸的橘霞，这世间的分分合合向来有迹可循，我总在忐忑，或者害怕那一天，我也会与自己故事中的故人重逢，到那时，我会从故事的旁观者，变成故事的当事人，当那些已经沉寂的鲜活情绪再次被唤醒，当那些曾在记忆中久久不散的失落阴霾再次飘散，我又该如何面对自己千疮百孔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