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岁暮青阳

4、第四个故事：商与橘夏

　　爱情是什么？我不清楚！老人们常说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大概就是人不能独自生活的意思吧！人总需要一个伴，古希腊神话中所说，原本人生下来的时候是背对而立，两头四手四足，一面为男一面为女，这才是完整的人，但宙斯觉得这样的人太可怕，便一刀将人劈了开，变成一男一女两个个体，所以人从生下便是不完整，便是孤独，此生的任务也不过是为了寻回那分散的另一半，但不是所有人都足够幸运，刚好找到对的人，这是一段漫长而痛苦的旅程，并且有的人就算终其一生也未曾找到。
　　但他们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十个月前，我的酒馆曾经来过一个女孩，我一见她便有一种清风拂面的感觉，她很爱笑，整个人的感觉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清新靓丽。
　　她叫橘夏，是一位旅者，背着旅行包，准备去临市滨江，偶然路过石园梨村，听闻这里有一个会看前世的女孩，便忍不住好奇想要来看看。
　　如此美好的女孩，我自然乐于帮助她，可当我看着她那双美丽清澈的眼睛时，却只看到一个崭新的灵魂。
　　“你没有前世！”我说着，也不禁在心中感叹，我看过很多人的前世，但鲜少遇到没有前世的灵魂。
　　她微微皱了皱眉，许是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不过我想她应该更多想的是我为什么不编个故事来骗她，毕竟很少有人会相信前世今生，如果我没有亲眼带领他们看过前世，很多人都只是听个热闹。
　　“没关系！”她朝我笑笑，那笑容中多是不介意的意思。
　　我也不介意，我耸耸肩，在酒台倒了一小盅石园梨酒给她，“现在正是太阳最盛的时候，你在我这酒铺歇一歇再走，这酒是我自己酿的，度数不高放心喝！”
　　橘夏朝我礼貌的点点头，“谢谢！”然后伸手接过，小小的尝了一口。“嗯！很清甜，有股梨花的味道。”
　　“那当然！”我给自己也到了一杯，然后领她去旁边的小木桌去坐。
　　她随我坐下，然后看了看我小屋的陈设，其实没什么特别，多是一些玲琅的木质挂件，还有一些书籍，就是整个屋子不见得现代气息。
　　阿衡睡了午觉刚醒，打着哈欠晃到我脚下，又趴下伸了个懒腰。
　　然后我站起身从墙上的书架上随手摘了一本书，放到阿衡面前摊开，它便开始细细读了。
　　“你这小狗还看书？”橘夏满脸吃惊的看着阿衡。
　　“当然了！”我重新坐下，“人和狗一样，都有点自己的兴趣爱好，那些书都不是我看的，都是阿衡的书。”
　　“它也叫阿衡？”
　　“嗯！”我点点头，偏头看了一眼脚下的阿衡，它皱着眉头看书的模样就与老教授暮年戴着老花镜看书的模样所差无几，这使我不由得笑起来。
　　“真是太可爱了！”橘夏看着我说：“阿衡，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喜欢你这个小院，尤其是这里的风，那么自由舒适！”
　　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不过我此生都愿这样生活，与世无争，自由自在，这是我在上一世不敢想象的！
　　“喜欢你就在这住上几日，我楼上还有房间，很方便。”
　　“谢谢！”她脸上满是幸福的笑，“不过我未婚夫还在等我，滨江是我旅行的最后一站，等完成这个旅行，我就准备跟未婚夫结婚了。”
　　“嗯！”我点点头，心里不是很懂这种喜悦，却也笑起来，“那恭喜你，橘夏！”
　　之后橘夏没有多留，趁着日头渐落背上背包前往她下一站目的地，我以为我与橘夏的缘分就停留在此，却没想到三天前，我的酒馆来了一位同样背着旅行包的男人，只是失忆了，他叫商与，与橘夏一样没有前世！
　　或许是巧合，我在他身上寻到了橘夏的气息，人们都说相爱的人气场相合，如若说他与橘夏没有关系，那他们给人的感觉怎么会如此相似。
　　他先在我这里买了两瓶石园梨酒，然后开口问我，“阿衡，听说你会看前世？”
　　我点点头，“不过你没有前世。”
　　“不！”他显得有些焦急，“我不在乎前世，我只是在想或许你可以看到我失去的记忆。”
　　看到失去的记忆！这我从没尝试过，老教授曾经讲过，失忆是对自身的保护，是对痛苦的逃离，所以记忆没有真正的消失，而是隐藏起来了而已。我不确定自己可不可以帮助他，但我好奇心太盛，总想试探的问一句，“你是不是认识橘夏！”
　　“橘……夏！”他口中喃喃重复这个名字，紧皱着眉，用力思考了良久，然后恍惚的摇摇头，“不知道，我只记得一个女孩的笑脸，其余我什么都不记得。”
　　也是，我在心中暗暗嘲笑自己的愚蠢，我怎么能问一个失忆的人这个问题，“那你为何来到这？”
　　“我……我是为了找回失去的记忆，那对我很重要。”
　　“就这么漫无目的的找？”
　　“不！我在我的房间找到一张地图，那上面标注了六个地方，滨江，是地图上的最后一站。”
　　我听得整颗心都揪起来，我见过太多人生，也看过太多巧合，所以我明白巧合是宿命发生的必然结果，我几乎可以断定这个男人一定与橘夏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于是我打算如实招来，“十个月前，我的酒馆曾经来过一个女孩，她叫橘夏，目的地也是滨江，她说去过滨江以后就要跟未婚夫结婚了。”
　　“结婚！”他口中懵懂的念着，不自觉抬起自己手掌，而连我都清晰看到，那无名指上有一圈戒痕。
　　我已经迫不及待，我想着，既然我可以在意识中帮助别人看到前世，那么或许我也可以在意识中看到别人的今生，我迫切的想知道橘夏到底发生了什么？
　　“把手给我！”我命令道。
　　他被我呵的一怔，那眼中是无尽的混沌。
　　“把手给我！”我再次重申，语气十分僵硬，“如果我不能从你眼中得出真相，那么我就到你的意识中去寻找，寻找那些被你封印起来的记忆。”
　　他蹙了蹙眉，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将手掌放到我的掌心，“闭上眼睛！”我指示。
　　然后我看他闭上眼睛之后，自己也慢慢将眼睛合上。
　　接着我们在意识中重逢，那是一个混沌的世界，而我看到他记忆中仅存的那张笑脸，正是橘夏没错。
　　“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放开我的手，也不要张开眼睛。”
　　他在意识中看了看我，然后郑重的点了头。
　　我正要带着他开始寻找，也不知怎么，他混沌的世界突然有了画面，先是如相册一般一张张的翻阅，接着又如电影般一帧帧放映，最后快速的，混乱的，猛烈的朝我们袭来。
　　我感觉他握着我的手掌开始发僵，然后绷着劲的一动不动，最后整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连呼吸都静止。
　　而我清楚的知道，他正如我们所期望的那样，开始慢慢恢复记忆了！
　　紧接着，我们来到了一九九九年的夏天。
　　我看到一些穿着制服的工人正在朝一座小别墅里搬运行李，一个小女孩穿着粉色连衣裙怯懦的躲在妈妈身后。
　　“这是？”
　　“橘夏。”他回答我，声音很平静，“这是我们五岁的时候！”
　　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恢复了全部的记忆，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恢复。
　　接着有个小男孩大喊一声，“妈！我们家隔壁有人搬进来了。”
　　“这孩子！”商与妈妈拍了他的后脑勺，“有邻居搬来是好事，去进屋把客厅窗台上的兰花抱出来，跟我去打个招呼。”
　　“好！”商与屁颠颠的跑进屋，不一会便抱了盆兰花出来，与妈妈一起去隔壁与橘夏妈妈拉了招呼。
　　这一声招呼拉近了商与妈妈与橘夏妈妈的距离，也拉近了两家的距离，原来，商与的父亲是建筑师，常常出差不在家，而橘夏则是单亲家庭，橘夏的妈妈性子寡淡，不常与人交流，言谈举止总是礼貌周全，但介于两个孩子上的同一所幼儿园，加上商与妈妈是个热心肠，所以两家关系就格外好些，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总会有需要互相搭把手的时候，至于橘夏，性子慢热又不爱说话，每每商与与她讲话，她都要观察良久之后才回半个字，这令调皮的商与很是苦恼，所以如何令橘夏与他一起玩，如何令橘夏笑都成为商与小时候苦恼的课题。
　　渐渐地，两个孩子上了小学，橘夏的成绩非常好，总是排名第一，而商与除了整天调皮捣蛋，心思全然没在学习上，商与妈妈为此很是苦恼，还特意向橘夏妈妈取经，依然不见成效，后来，商与妈妈偶然说了一句，“你要是再不好好学习，我就给你转校，不让你跟橘夏上同一所学校。”这话或许吓到了商与，之后也不知是怎么了，学习成绩突飞猛进，虽然没有橘夏好，但也是班级里的前几名。
　　也就是从那时起，橘夏似乎成了商与的命门，只要遇到不听话的时候，商与妈妈都会用这一招，而商与保准乖乖听话。
　　尽管如此喜欢与橘夏一起玩，但他们真正在一起玩的时间却很少，因为橘夏妈妈管她很严，橘夏小学一年级就已经可以算小学三年级的数学题，小时候的橘夏很安静，而商与却整日闲不下来，但奇怪的是，只要一遇到橘夏，商与就可以安静下来，与她一起玩一些安静的游戏，堆堆沙子，玩玩皮球，可是不管玩什么，商与总是让着橘夏。
　　可能是一点点长大的缘故，橘夏的话慢慢多起来，也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经常有女同学到家里写作业，而商与却渐渐含蓄起来，小升初考试，他们考的都不错，但却没有分到一个班级，商与沮丧极了，而橘夏却好像并不在意，反而因为与自己的好朋友分到一个班级而高兴。
　　升入初中的橘夏越来越漂亮，经常有男孩子向她表白，而商与也因为出色的外表成为女孩子们争相爱慕的对象，商与时常向橘夏炫耀收到的那些情书巧克力，而橘夏总是不屑一顾，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从不理会这些纷扰。
　　初三来临，商与总是没日没夜的学习，因为橘夏的成绩总是全校第一，所以轻易便可以念本市最好的公立高中，而商与的成绩虽然优异但总在录取分数线处徘徊，以他的成绩若想考进全市最好的高中必须要费一番功夫，所以最后半个学期，商与几乎都在没日没夜的学习，各种题型的复习材料做了一套又一套，最后一次摸底考试，却连重点高中的分数线都没挨上，这让商与一度抓狂。
　　考试当天，商与心灰意冷的进了考场，结果考出的成绩出奇的好，在他拿着成绩单兴高采烈去找橘夏的时候，却被狠狠泼了一盆冷水，橘夏发挥失常，没能达到最好高中的录取分数线。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初中不在同班都让商与觉得那是全世界最遥远的距离，现在他们竟然上不了同一所学校，并且还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商与仿佛看到了自己三年的灰暗生活，渐渐的生出了不想读高中的念头，橘夏好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好好上学，三年以后，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那一刻商与突然明白，橘夏对他来说不仅是朋友，而是一颦一笑都可牵动他情绪的存在。
　　时光荏苒，一转眼，商与橘夏成为高中生，商与的课周一周三周五最后一节都是自习，他经常逃掉最后一节，坐着公交车从城市的南端开到北端去接橘夏放学，高中的最后一年，商与橘夏都忙的不可开交，没什么时间见面，一天夜里，橘夏找到商与，问他想报那所大学，商与只说：“离家近就行！”
　　橘夏笑笑说她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商与没有告诉橘夏，不管报哪所大学，他都会以橘夏的志愿优先，因为他再也不愿与橘夏分开。
　　半年后，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商与打算跟橘夏表白，而橘夏却率先将他约到而是经常玩耍的一棵树下。
　　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橘夏笑的很开心，问他“三年前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商与回答：“当然记得，你说三年后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橘夏轻轻笑了笑，有些腼腆，眼睛却在发亮，“其实，三年前，为了能跟你上同一所高中，最后一道大题，我没写。”
　　商与只感觉自己脑袋嗡的一声，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然后橘夏接着说：“我喜欢你，商与，喜欢那个像风一样自由的你！”
　　而商与却哭了，哭的热泪盈眶，他忐忑等待三年的答案被她轻易脱口而出，他却只想流泪。
　　于是，理所应当的，他们成为了大学里著名的学生情侣，大学毕业那天，商与拿着戒指在师生的见证下向橘夏求婚，他以为他们终将踏上幸福的明天，却不曾想，时间终于将他对橘夏的爱变成了永恒。
　　筹备婚礼之前，商与安排了一次旅行，可是出发前一周，他因车祸入院，并且有可能会失去一条腿，商与觉得自己配不上橘夏，不想继续拖累她，便想着悔婚。可橘夏坚持不同意，便说：“婚礼照旧，旅行我会一个人去，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
　　然后命运弄人，半年后，商与通过复健已经恢复了大半，而橘夏却已经变成遇难名单上冷冰冰的两个字。
　　我的手被商与攥的发颤，而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我将橘夏当成朋友，而我终于知道我的朋友橘夏在离开我的酒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橘夏在滨江乘坐客船返回家乡的途中发生了沉船事故，至今未被人找到。
　　而商与，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经历了一个星期的折磨，陷入了昏迷，再次醒来时已经忘记了所有记忆。
　　而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经历过痛苦的人都会将与痛苦有关的经历封锁起来，从而记得那些无关的经历，而商与却全然忘记，因为他的人生打记事起便全是与橘夏有关。
　　商与先于我睁开眼睛，接着我从意识中跳了出来，看到他面如死灰的平静，却不似记忆中的撕心裂肺，然后他松开手，周身充满绝望，“谢谢你，让我再次与她重逢。”
　　我一向善言，现在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任凭他转过身去，“我走了。”
　　“喂！等等！”我的声音突然破口而出，好似想给他最后一丝温暖安慰，“她曾说过，喜欢我这院子里的风。”
　　然后我看他羸弱的身形颤抖着，许久没有发出声音，正当我想上前轻轻拍住他的肩，他却率先开了口，“阿衡，能否携一枝你的树枝。”
　　我看向那园中开的正好的石园梨树正在微风的轻抚下缓缓摆动枝叶，“当然可以。”我知道，他想为她带走她喜欢的。
　　然后商与便消失在我的小院，我满心惆怅无处释放，最后只能取一瓶石园梨酒坐在树下怀念我那只有一面之缘的朋友，曾经有人问我，“你为酒铺取名忘忧铺是因为‘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吗？”我回答他，“当然！”其实并不是，只是因为我想忘记我分分秒秒的记忆，那些痛苦的，牵绊的都是忧，所以当我看见商与的时候，心中满是羡慕，忘记多好，他一世便可以体会重新开始的幸运，但我两世都只能为一段记忆挣扎苦涩，我觉得我或许是做错了，如果没有帮他找回记忆，他的人生不过是执着烦郁堆积的空虚，而寻回记忆后的人生却只能是每分每秒的痛苦，因为商与已经不能没有橘夏！
　　今天一早，警察突然造访我的小院，我被这一消息惊得措手不及，他们说商与跳江了，就在橘夏遭遇沉船事故的那条江里，并且至今未被找到，他们说根据调查商与曾来过我的酒馆，问我知不知道一些内情。
　　我感觉自己整个是懵的，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茫然无措的摇着头，最后是阿衡见我一动不动在身边吠了良久我才回过神来，然后身边的警察早已不在，我忽觉腿一软，直接跌到地上。
　　我明白，世间的运行就如命运的齿轮自有其轨迹，我不必埋怨自己，更不必埋怨命运对这两人毫不留情，有些人注定为爱而生，最后为爱而苦，我突然想起老教授圣经中的一段文字，“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算计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期盼，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是啊！爱是永不止息，爱是他们的因，所以他们世世代代都要承受这个果，那么他们世世代代都会相遇相爱相知，我忽然感觉充满了希望，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未来，那个你失去的所有都会重新遇见的未来。
　　相信爱的人们，请你们相信未来，过好当下，然后淡然处世，人生没有真正的失去，却拥有真正的得到，世间的事不过兜兜转转一个轮回，一切都会被时间平息，或许只有当你记忆的额度够长，你才会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这般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