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岁暮青阳

3、第三个故事：洛水少女

　　洛水！可以说是我唯一的朋友，按照年龄来说我们同岁，也是自小在福利院长大，小时候我在福利院闲着无聊，总是揪起小朋友讲故事的时候，就属她最喜欢与我胡闹，只是后来，她先与我被人领养，之后便一直没有见过。
　　在我刚到石园梨村一年，她突然找到我，说听到有人传石园梨村有一个会看前世的女孩，一猜便知道是我，于是找了过来，她就住在附近的市内，时不时就会到我这坐坐。
　　“阿衡！”我听到大门口有人扯着嗓子喊我。
　　这声音，我一听就知道
　　是洛水来了，只有她每次喊我名字都带着浑厚的内力。
　　但我正在补充我的酒柜，没时间理她。
　　“阿衡！帮我去迎！”我命令道。
　　然后阿衡颠颠跑出去，不一会洛水蹦蹦跳跳的进来了。
　　“阿衡！两瓶石园梨酒。”
　　我自然知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喝酒，但还是想要拦一拦，“天气这么好，不如喝点茶吧！”
　　她苦笑一下，“阿衡，你不知道我吗？”
　　我很无奈，默默从酒柜上取了两瓶石园梨酒递给她。
　　“谢啦！”她霎时笑的调皮，好像可以掩盖一切悲伤。
　　我放下手上的活陪她坐着，“又怎么了？”我问道。
　　“老规矩，喝完告诉你。”接着她举起一瓶酒咕咚咕咚开始喝。
　　两瓶酒喝完，她已经脸色微红，怔愣的坐在原地。
　　我知道洛水酒量极好，我这酒的度数，就是十瓶八瓶也难不倒她。
　　但她的状态，是我认识她这么久以来从没见过的绝望。
　　“到底怎么了？”我很担心她。
　　“医生下病危通知了！”她轻描淡写，眼神却空洞至极。
　　我默了默，果然是因为他！
　　“他”！是洛水生命中出现的唯一一个男人！
　　八岁那年，我被老教授领养，洛水先与我一个月被一对学者夫妇领养，学者夫妇在领养洛水之前尝试了各种办法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结果都不尽人意，于是他们决定领养一个孩子，但意外的是，在领养洛水一年后，两人成功受孕，并于第二年成功生下一个男孩。
　　于是，洛水在领养家庭就成了多余的存在，研究学术的人并不都是宅心仁厚。刚开始他们对洛水很好，但在他们对自己的孩子疼爱有加的同时渐渐对洛水心生厌烦。
　　加上洛水本就生性活泼一些，所以他们从开始的言语讽刺到后来破口大骂，最后干脆置之不理。但在外人面前还要表现出一家和睦的样子，也就是因为学者夫妇太爱面子，所以坚持不将洛水送回孤儿院。
　　洛水第一次来石园梨村找我的时候，在我面前哭的稀里哗啦，也是喝了酒的缘故，不然她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情绪。
　　也是那次，我才知道，洛水过得并不好，就像她自己说的，“为什么要了我还不对我负责任，阿衡，你知道吗？我以前真的以为自己要有一个家了。”
　　洛水很天真，在进行了无数次反抗之后，终于被送进寄宿学校，而且学者夫妇也决定，等洛水初中毕业，要将她送到国外留学。
　　外人都很羡慕她，说她的养父母对她真好，可只有洛水知道他们是在变相的遗弃她，于是，十七岁初中毕业那天，洛水从学校逃跑，并进行了她此生最后悔的一次反抗。
　　那天风很大，下着雨，洛水站在桥边，她流着泪，眼睛火辣辣的疼，她在回顾她的一生，努力想着这次惩罚过后他们后悔的模样，顿时觉得分外有力量，于是起身一跃，跳进了市内最大的一条河。
　　湍急的河水瞬间将她淹没，沁骨的冰凉，就在她以为自己就会这样随着湍急的河水流走的时候，一双手拉住了她，她后来告诉我，尽管她当时已经意识不清，但她感觉到那双手无比炽热。
　　但是悲剧就这样发生了，那个人没能成功将洛水救上岸，相反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人一起沉下去了。
　　所以等洛水再醒来的时候，医护人员告诉她，跟她一起被送来的那个男人，如果今天再醒不过来，就会被判定为脑死亡。
　　于是洛水飞奔而去，在重症监护室第一次看到那个浑身插满仪器的男人。
　　也就在当时，那个男人的女朋友重重的给了她一巴掌。
　　后来洛水才知道，救她的那个男人是本市高校的大三学生，那天他和女朋友在河边散步，看到洛水从桥上跳下去，二话不说下去救，本来那个男同学水性不错，大概是那天河水太凉，他腿部抽筋，所以连同洛水一起沉了下去，好在她女朋友及时报了警，旁边又有人及时下去营救，才将两人成功救上岸。
　　洛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在病房里关了很久，而等她终于想明白，从病房出来的那一刻，男同学已经正式被判定为脑死亡。
　　也是那一刻，洛水终于决定要将此生奉献给这个人。
　　那天，她这样对我说，“阿衡，我决定要留在他身边照顾他，如果他醒不过来，我就照顾他一辈子，如果他醒过来就更好，我会将他还给他需要的人。”
　　于是洛水对男同学的女朋友这样说：“先把他交给我吧！等他醒了我就还给你。”
　　男同学的女朋友很理智，这样对洛水说：“我和他到此为止了。”
　　于是洛水顶替了护工，在医院照顾男同学一年。
　　也就是在这一年，洛水无可救药的爱上了这个植物人。

　　爱分几种，平淡的爱，炙热的爱，默默的爱，还有深入骨髓的爱。
　　显然洛水是后者，我时常感到不可思议，她可以对一个植物人付诸全部的热情，她不在乎是否可以得到回应，只要我在你身边，你的心脏还跳动着，我就仿佛拥有全世界。
　　这一年，是我与洛水重逢，她最开心的一年，我总在想，什么是人生，人到底要经历多少磨难才能仰起头的教训别人，你懂什么是生活！
　　就像洛水，她要的从来不多，并且容易满足，可偏偏命运总是喜欢跟她开玩笑，你想要家！我给你！可我会拿走！
　　她好像从未真正拥有什么，却总是再失去，这对她来说不公平！
　　明明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
　　“阿衡！”洛水强忍住泪水，忍得额头上的血管暴起，“你说他当初为什么要救我呢？我就应该死在那条河里，不！我就不应该跳河，如果我不跳河，我就不会遇见他，他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弱弱说了一句，“或许你们此生注定要产生羁绊。”
　　“产生羁绊？”她眼底的血丝遍布，“为了下一辈子吗？我不要！我就要他此生好好的！”
　　“洛水！”我安抚她，“我曾看过一本小说，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每隔一百年都会丢失记忆，我们又何尝不是呢？人生需要喘息的机会，心脏的承受能力十分有限，所以每过一百年，我们都要重新洗牌，可如果人记忆的额度够长，像我一样，你就会发现，所有事情的结局，都是好的！”
　　“我不要！”她十分抗拒的摇头，“我只要今生，我只要他这辈子好好活着，我不要寄托下一辈子。”
　　我从来不要别人寄托下一辈子，我告诉他们人有前世今生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让他们今生得过且过，相反，我想他们认真度过此生，因为你所以为的下一次机会，下一次人生永远是今生，因为你的记忆停留在这，哪怕是同一个灵魂，没有记忆，也是别人！
　　后来洛水，睡着了，在我楼上的床上，她整整睡了一天。
　　夜幕降临，满天繁星的时候，她醒了！从楼上下来，眼睛肿的连她引以为傲的双眼皮都看不到，我与阿衡早早吃过饭后，为她煮了清粥。
　　我唤她吃饭，她摇摇头拒绝了，只淡淡问了我一句，“阿衡，前世的事你放下了吗？”
　　我摇摇头，“真正的放下是彻底遗忘！”
　　她难得叹了口气，“我走了！”
　　我没挽留她，只把粥递到她面前，“喝完再走吧！”
　　她笑笑，伸手接过，吹了吹碗边，几口喝下。
　　看着她的背影，我内心充满惆怅，我这辈子没有爱过人，上辈子浅薄的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最后害人害己，所以洛水的心情，我明白，理解，但就是无法去懂，她爱上了自己的恩人，一个自己愧对的人，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植物人，那种感觉就像你爱上了天上的星星，仿佛认识了一辈子，又仿佛一辈子不曾相识。
　　我这一夜睡得极少，隐隐觉得心中不踏实，一闭上眼睛就是洛水那句，“我不要下辈子，我就要他此生好好活着”。
　　终于第二天清早，我实在觉得不安，去了洛水所在的医院。
　　病房门口，我看到洛水失魂的坐在医院走廊的地上，目光呆滞，接着进入我耳中的是男人女人的哀嚎声。
　　我的心一沉，终于知道这隐隐的不安来自何处，洛水的男同学走了！
　　我慢慢走过去，这时候任何的安慰都帮不了她，我只能和她一样，静静坐到地上。
　　然后我听到她开口了，声音小小的，“之前我让你来医院看他，当时你握住他的手，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他的意识是空的，但是昨天睡着以后，我看到他了，在梦里，他跟我说他要走了，就像相识许久的老朋友一样道别。”
　　我搂住她的肩，她将头一点点枕到我肩膀上，忽的无力一般瘫到我身上，“阿衡，我解脱了，以后再没有什么需要怕了。”
　　软弱的人未经风雨，坚强的人披荆斩棘！
　　此刻，我除了心疼她，再容不下第二种情绪。

　　以爱之名会浇灌出爱，以恶之名会滋生出恶。
　　而这一年，洛水浇灌的所有爱，都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回到她身边。
　　男同学的父亲母亲都是大学教授，为人和善，并且通情达理。除了男同学这一个孩子以外没有其他子女，这一年相处下来，洛水的感恩付出，使得两位对洛水格外赞赏。
　　所以在知晓了洛水的身世之后，夫妻俩就有想法将洛水收养到自己家中。
　　现在，男同学走了，夫妻俩成了失独家庭，洛水更想要替男同学承担起责任，帮他照顾父母，所以他们的想法已经不谋而合。
　　一周后，男同学的葬礼结束，夫妻俩便带着洛水回到学者夫妇家。
　　一打开门，保姆激动的拍起手来，一把抱起洛水，“小洛啊！你这一年都跑到哪去了，可把先生太太急坏了！”
　　急坏了？洛水不喜欢这三个字，这一年她既没看到寻人启事，也没有收到任何警察的消息，那是如何急坏了！
　　而后保姆才看到洛水身后的教授夫妇，“小洛，他们是？”
　　“麻烦帮我叫叔叔阿姨吧！”
　　“哦……哦！”保姆悻悻然回屋去唤。
　　洛水带着教授夫妇进了客厅做好，不一会学者夫妇便下了楼，而他们第一眼见到洛水，没有传说中的热情拥抱，反而相对寡淡许多。
　　“小洛，这两位是……”
　　洛水的心狠狠一沉，果然是！一年没见，他们的第一句话是询问别人。
　　而在进门前，她竟然还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对学者夫妇，既然这样，她也可以光明正大的谈了。
　　教授夫妇相视一眼，起身道：“你们好，我们是城中大学的教授，洛水这一年，都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具体事情，我们坐下再聊。”
　　学者夫妇吩咐保姆招待水果茶水后，坐到了教授夫妇对面。
　　“是这样！”男同学父亲先开口，将事情经过讲一遍，最后红着眼眶说明来意，“我们觉得跟这孩子也算有缘分，虽然她现在已经被你们领养，我们也很想尽力争取。”
　　学者夫妇沉默着。
　　洛水能明显感觉他们目光中对她的恶意，那大概就是，出去一年，你竟然惹了这么大的祸！
　　也就是这样的眼神，彻底让洛水对他们失望。
　　“叔叔阿姨！”洛水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男同学母亲正安抚的抚着她的肩膀，“我来到这个家十年了，你们将我抚养长大，给我教育，我很感激，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我要替他照顾父母，替他完成他还没完成的事，希望你们可以谅解！”
　　“小洛！”学者阿姨终于不再沉默，“我们养了你十年，看着你从小女孩长成大女孩，这中间确实有疏忽或者不到位的地方，但阿姨从没想过让你离开这个家。”
　　善始善终是洛水对这件事的唯一处理准则。
　　“我知道！阿姨！我非常感谢你跟叔叔的养育之恩，但我自己做错的事就要自己去弥补，这是我这辈子要做的事。”
　　“洛水！是不是我们这个家让你失望了？”叔叔开口问。
　　“没有！没有！”洛水急忙否定。
　　“那你就不能离开家！弥补的方法有很多，我和阿姨会一起帮你，你回来吧！”
　　这次的谈话以失败告终，学者夫妇坚决不同意洛水离开家，而教授夫妇尽管十分喜欢洛水，却也没办法处理这件事情。
　　于是洛水又来到我的酒铺，我和她一人一瓶石园梨酒望着月亮。
　　那是一轮满月，月亮大的仿佛触手可得。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洛水。
　　其实她心里早有答案，“人总是自私，我只有满足了他们的自私，才能换取我想要的结果！”
　　我似乎明白她在讲什么。
　　“阿衡！”洛水叫我，“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说过，前世决定今生，我相信你，也相信他，他会重新来到我们身边，我坚信！”
　　“你想让我帮你找到他？”
　　洛水点点头，“我不管他是人，还是动物，只要他能回来，我会一直等下去。”她摸了摸阿衡的头，满脸期待，“我愿用我所剩无几的运气，去交换这个结果。”
　　“我答应你！”我几乎不用思考，因为我从来没在洛水脸上看到这么充满希望的神情。
　　第二天，洛水重新回到学者夫妇家，她换了一种方式，一进门开始疯狂的谩骂和摔打，不一会一楼客厅就已经遍地狼藉，声音大到引得邻居忍不住来参观，洛水要的就是这种结果。
　　最后学者夫妇以大义凛然的姿态将洛水请出家门，并在许多邻居的见证下与洛水彻底断绝了关系。
　　这是他们想要的，更是洛水想要的！
　　十八岁成年的前一天，所有手续全部完成，洛水被教授夫妇成功领养，也度过了十八年来最温暖的一个生日。
　　之后，洛水与教授夫妇离开了这座城市，他们去了另一个国家，打算去实现一些男同学未完成的理想。
　　我和阿衡继续在石园梨村生活，洛水走后一个月，我收到了她的来信，上面是这样写的！
　　“阿衡，你曾说过，如果人的记忆的额度够长，你会发现，所有事情的结局，都是好的！我不敢说现在的结局是好的，因为这样对不起他，我只能说是温暖的，温暖到我每晚入睡，都有想要流泪的冲动。现在的我心里爱着别人，又有人来爱我，不会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就像冰冷湍急的河底，抓住我的那双炙热的手，让我觉得温暖又有希望，我爱的人，不是救了我，而是带我重生了。”
　　读完信后，我摸了摸阿衡的头，因为这是我感到幸福的方式，阿衡很享受，趴在我脚边忍不住的打哈欠，这是它感到幸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