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卧佛寺》明可

2、胡为乎飞跃

　　新闻系年度纪实片《见证飞跃》的片头相当简洁有趣。一架可爱的飞机在中国上空摇摇摆摆地飞呀飞呀，然后突然腾地一跃，就跃到了大洋彼岸。
　　而飞跃本身，却绝非如此简单。在《见证飞跃》中，有相当多的专题，例如拿到第一封拒信之后的心情，例如拿到第一个Offer的感想，还有专为四一五当天起死回生一族量身定做的采访。被访问者的酸甜苦辣一应俱全，甚至也有面对镜头潸然泪下的场面。
　　在这些专题中，第一条，也是最重要最根本的一条，就是飞跃的理由。
　　画面上大字打出：“胡为乎飞跃？”
　　“案例一：Einsteinium。”
　　经过特别处理，Einsteinium的ID与充满智慧皱纹的老人头像交相辉映。
　　“被简称ES的Einsteinium，是方向明确、意志坚定的类型，也可以说是走道不会拐弯，尽管该同学最后并未撞墙而是被铺天盖地的offers砸晕了。”
　　“下面请出特派记者DMF为我们披露ES的高中秘闻。”
　　DMF的大脸出现：“我是ES的高中同学。”
　　据DMF同学给出的可信度99％的情报，该人在高中的时候就已经选定了保送进数学系，然后申请出国的道路，并且从来没有动摇过。最典型的事例是ES从高一开始就拼命攒草稿纸和木质铅笔头，准备将来做大量演算用。据说高三毕业的时候，这些宝贵财产就装了大半个行李箱，剩下的空间则被吉米多维奇之类的占据了。
　　“介绍词：数学系概率专业的牛魔王。
　　光荣事迹：专业课成绩长期位居专业第一，GPA无限趋近于满分4.0，GRE和TOEFL也都是考得奇迹般地高。随便扔一份成绩单出来都是105公斤以上重量级，砸得死人的那种。研究经历更是不用说的完美无缺了。Shining like the sun，据说这首名曲就是为ES同学的闪亮亮CV量身定做的。”
　　关于出国动机，ES言简意赅：‘科研。’
　　名言：是为了科研而出国，还是为了出国而科研，这是个问题。
　　当然对于ES同学来说，绝对是前者，没错的。”
　　“案例二：Puff。”
　　Puff是途中稍有迷路现象的类型。按理来说，以她牛的程度该是除了申请不会有第二种选择的，但是却犹豫了再犹豫，才在9月过了大半的时候在系里申请出国的名单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Celery是这样说的：“我是和Puff一起去登记的。Puff是第35个，我是第36个。把名字写完之后Puff说哎呀哎呀没有退路了。听了真想打她。”
　　“介绍词：化学系这几年来第一位身为女性的老大。
　　光荣事迹：Puff同学首先提起的居然不是GPA，也不是论文，而是很高兴地嚷嚷自己的GRE的verbal部分，得了个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低分。结果呢，结果UIUC来电话面试的老师，跟她聊了些别的之后，终于很忍不住地问了个相当人品的问题：为什么你英语这么差呢。”
　　出国动机：Puff一向都承认自己是个讲求实用的人（请注意，不是食用）。在大三那年暑假她曾经想过索性保送管理学院或者经济学院，轻松读个硕士博士出来又好找工作。因为是这么想的，也就没怎么准备出国的事情。
　　“为什么会想去学经济管理呢？”
　　“大二大三做了两年有机实验，做得无聊了。”
　　“那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这个，嗯，一个是因为暑假后来去美国交换，在那边看到他们是怎么做研究的，觉得要好好做科研可能还是得到外面去。不过当时还是想读经济之类的，因为双学位修得还算轻松吧。”
　　“是什么原因让你又想继续学化学了呢？”
　　Puff说得眉飞色舞：“其实是大四初因为觉得有机有害健康，不想在原来实验室做毕业设计了。本来打算随便找个好玩的老板做了就算了，结果在走廊上遇见现在的老板。跟他谈了几句，他听说我在找实验室，三言两语就把我骗进组里了。进了组才觉得他做的东西不错，挺有意思的，想接着做下去。既然要做科研，那就决定还是出国啦。”
　　名言：是Puff同学想了半天说出来的一句话：另外我们系的人都知道我一顿能吃六七个包子你采访完今晚能不能请我吃晚饭。
　　看到这里Celery忍不住摁下鼠标暂停播放，回头问笑得一脸不自然的Puff：“你你你，还真的跟新闻系那几个家伙这么说啦？”
　　“……谁知道他们还真的把这段放进去没有掐掉啊。”Puff无力地辩解，“好啦好啦，接着看下一个吧。”
　　Celery故意地重重叹了口气。扬声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案例三：Wish。”
　　“Wish？大一住咱们宿舍对门的？生科的？跟你玩得不错的？那个看起来乖乖的大美女？”Puff的问题链式反应似地蹦出来。
　　Celery拽句洋文：“Absolutely right.”

　　看完了Wish的个案，Puff嚷嚷这根本就是假话连篇嘛。
　　“那也没办法啊。”Celery摊手，“难道你让Wish说因为父母希望我出国我才出国的？”
　　Puff估计还在为自己的“包子名言”被如实录入耿耿于怀：“这才是实话啊。”
　　“可这是采访耶。”Celery针锋相对。
　　“……我奇怪他们为啥不采访你。”Puff抓抓头，“Wish那套话明明是女版ES嘛，冠冕堂皇，一点都不典型。”
　　Celery笑起来：“因为我太普通了吧，GPA、实验室、GT成绩和申请经历之类的，都平平无奇，没有什么新闻价值。”
　　“那我来采访你好了。”Puff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实验手册卷成筒，煞有介事地递到 Celery面前，“请，选择出国的理由。”
　　“因为不想工作，保研又觉得很恐怖，还不如申请出国呢，当是出去游学呗。——这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Puff继续提问：“不想工作是为什么呢？”
　　“我大三的时候暑假到公司打工，觉得这种生活很无聊啊。再说，我们这种专业，本科学历找工作也太难了吧，还是读个硕士博士之类的再工作比较好。”
　　“那就保研啊，没事出什么国？”
　　“有你这样问的么。”Celery抗议，但面对Puff的催促，还是回答道，“硕博连读，在同一个地方呆九年，也怪可怕的吧。再说我又不喜欢我本科的实验室，虽然老板很牛也很好，师兄师姐也很好相处，但是对研究的东西就是喜欢不起来啊。如果保研的时候跳槽，毕竟在一个系，将来的关系会很难处，所以干脆跑路算了。”
　　“没有考虑保研到其它的院系？”
　　Celery心想Puff你还真采访上瘾了：“想这么做的人一般应该早有打算，等到保研的时候再找人已经晚了。我确实考虑过保研到环境学院之类的，不过发现那边已经人满为患，不欢迎我等半路出家分子。所以嘛，最后就和我们宿舍的某个贪吃鬼去填了出国申请名单。”
　　“……导播，刚才那段记得切掉。”Puff朝着空气发号施令，又转回来对着Celery，“好了，谢谢你的合作。”
　　Celery笑起来：“说真的，那时候，在有很多条路可以走的时候很烦恼，到填完名字断了保研的退路，心里倒轻松了。”
　　“是呀。”Puff把实验手册摊平了放回书架上，“所以说背水一战嘛。”
　　“……乱用成语。”Celery喝了口水，“哈，要是ES听见我这么说，肯定会严肃地教育我不要为了出国而科研。但对我来说，拿到一个Offer，混个学位也好，转个专业也好，免费见识一下不同的教育体制系统，也算是人生难得的体验吧。”
　　Puff拍拍Celery的头：“不要理ES，他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又不是人人都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兴趣，也不是人人都能如愿地上自己喜欢的专业的。”
　　“偏偏转专业又那么困难。”Celery叹气，“算了，不说了，接着看吧。”
　　在这个专题的最后，新闻系的同学还搞来了许多对于飞跃动机的五花八门的一句话回答，大致有——浪费美帝国主义纳税人的银子；相当于拿长期签证到国外旅游；近距离观看金发碧眼的帅哥；现场看湖人队的比赛等等，总之，还是以不正经的居多。

　　把面前厚厚的一摞卷子一推，Puff站起来，吐出四个字：“去图书馆。”
　　“都大四了，好歹也把图书馆让给师弟师妹吧？”
　　“不行。不去图书馆我会犯困。”Puff斩钉截铁地说，“就这样，明天早上去图书馆301。”
　　“……到301你也是睡觉，就不能在宿舍睡？”
　　Puff嘿嘿嘿着不肯正面回答，反正Celery肯定还是拗不过她。
　　大四了已经没有什么专业大课，除了无聊的综合化学实验外，每个专业只各自开那么一两门课而已，还往往是和研究生一起上。老师也相当敷衍了事。总之，是并不需要出动图书馆自习的难度。然而对于飞跃一族中的部分理科生，还有不得不准备的功课——Sub。
　　申请美国学校需要GT成绩如今是常识，G是GRE，T是托福，这都是大二大三都该完成了的，自然也少不了为此乖乖地给新东方送一两笔银子。不过更精准地说，G只是GRE General，考察一般常识，Sub则是GRE Subject，考察专业知识。大部分比较好的理科Graduate program如今都要求申请人提供Sub成绩，以便，或许以便让ETS更好地创收。虽然对于中国学生来说，考个90%以上乃至99%之类的高百分比不在话下，但是，按照Puff同学的话来说，毕竟，也是个考试啊。
　　于是，有考试就要复习，要复习就得去图书馆。然后第二天，Celery打着呵欠跟着同样精神不振的Puff踏进了301。
　　“咦，那边坐的不是Weaver么。”难得见到熟人，Puff小兴奋了一下。
　　“……我可不要坐过去。”
　　Puff噗嗤一笑：“我也没打算过去做电灯泡的。”
　　两人心照不宣。
　　人如其名的Weaver，无论从外貌还是从作风上，都和河狸有得一拼。好吧，外貌是天生的，勤奋也是好品质。虽然对人常爱理不理，但，那是因为忙。真有事的时候还是颇热心的。真让人对他敬而远之的理由，是他的女朋友。
　　像绝大多数的正常男性一样，Weaver喜欢美女，尤其喜欢张扬外向的美女。他曾经追过一个特别出名的文科美女。好多男生说她走路像平平地飘过去一样，意思是仪态万方。Puff和Celery听DMF这么转述时都一口水喷出来。两人对看一眼，Celery说这是什么破形容，Puff接着说乍一听还以为灵异事件，Celery说好端端一个大美女变成鬼，Puff说是呀是呀想我们和她一起上游泳课的时候那真叫幸福，Celery说对呀对呀我们就一直盯着看从脸到美腿——听得DMF一头黑线。不过自然是越美的玫瑰刺越多，Weaver送去的花束，被该美女冷着脸小心翼翼地用两个手指拈着包装纸直接拎进垃圾筐。尽管遭到如此冷遇，Weaver追求美女的热心却仍旧不曾熄灭。
　　终于，他现任的女友大人Jolli隆重登场。系里暗恋她的人不知多少，有人甚至是只打听个姓名之后就把情书一封封寄来，都被Jolli拿给宿舍里的人当笑话看了。Weaver在文科美女那里碰了壁之后，发觉系里还有这么一棵窝边花，便也加入了追求的行列。岂料真是天上掉下个J美眉，Jolli挑来挑去居然就挑上了Weaver，从此Weaver美人在怀别无所求，出双入对看得系里男生眼馋。
　　Weaver得了个明艳照人的女朋友，Jolli则多了个鞍前马后的男仆人。
　　虽然Puff与Celery都与她并无深交，但她们班女生的流言还是一阵一阵地传到耳里来。Weaver每天六点多给Jolli在图书馆占座啦，Weaver替Jolli写实验报告啦，Weaver带Jolli找老板申请校长基金啦，Weaver帮Jolli在实验室做实验尤其是走柱子啦……总之就是一切包办，把Jolli宠到天上去了。当然这也是有代价的，例如自此以后Jolli虽然成绩再好也没有拿过奖学金，因为在他们班里评定的那一关总过不去，又例如Jolli夜归又忘记带钥匙，敲了半天门宿舍里的人都睡不醒，倒是把隔壁再隔壁的Celery给敲起来了，最后就不得不到Celery她们宿舍凑合了一晚上。
　　事后Jolli拎了袋苹果来道谢，Celery和Puff连忙推辞表示也没什么啦，Jolli亲亲热热地一人手里给塞了一个苹果，环顾了她们寝室一圈，说唉可惜不能换寝室不然搬来跟你们住多好。Puff和Celery闻言大惊，干笑着不说话——有一个课上常把自己的手指甲翻来覆去端详又端详的同学已经足够，要真把她那套香气四溢的瓶瓶罐罐搬进寝室，对这两个春天杨絮一飘就打喷嚏的家伙可是一种酷刑。
　　好在最后Jolli风摆扬柳般地娇笑着走了，Puff看了Celery一眼说以后引狼入室的事情最好少干，Celery翻个白眼说那狼送来的苹果怎么办，Puff说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去水房洗洗吃掉。
　　总而言之对于这对couple，Puff和Celery都抱着打搅别人恋爱会被香水熏死的态度，能视而不见的时候决不打招呼，能打招呼就解决的时候决不虚情假意地寒暄。因此见到Weaver在301，她们谁都没有过去说话的欲望。
　　“喂，你说Weaver这么早来这里干吗？”
　　“复习Sub吧？”
　　“我想也是。”
　　约三个小时之后的早上十点钟，301照例满得几乎没有空位，Puff趴在桌子上小睡，Celery做完一套卷子抬起头，正巧看见Jolli花枝招展地进来。
　　Celery含义不明地笑了笑。

　　Sub考试的当天，考场外人声鼎沸。
　　Puff扯扯Celery说我怎么觉得好像时光倒流了我们还在大三。
　　Celery环视说是呀，这周围不都是我们系的人吗，根本就是内部考试嘛。
　　DMF赞同地说幸好我还认识你们否则我不是个大另类了么。
　　Puff说真可怜你申请环境化学也要考Sub。
　　DMF说还好啦你看那边角落里几个其它学校化学专业的才可怜，肯定被你们系的声势吓倒了，缩到一边去了。
　　这是化学专业Sub考试离Celery她们学校最近的一个考场，几乎所有要申请美国的同系同学都来了，粗粗估算一下总有七八十人，别的学校来的个把学生简直可以忽略，也难怪会让人有专业大课考试的错觉。
　　“怪不得人家都说你们系就是留美预备系。”DMF感叹道，“据说当年有70%本科生出国的纪录呢。现在这个阵势，怎么也得有个50%吧？”
　　Celery有力无气地反驳：“应该说我们学校就是留美预备校……这是大环境。”
　　DMF继续不知好歹地说：“七八十人呐，真有那么多人想出国做research？”
　　“……那我们可不知道。”
　　正好经过的Jolli轻飘飘地插上一句：“反正，我是打算做F2的哦，其实申不申请都无所谓啦。”然后径直翩翩地走向Weaver。
　　DMF诡异地笑着吸吸鼻子说哎哟芳香性化合物浓度超标了。
　　Puff忍了又忍，还是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