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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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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后,半夏捧着香草沏的茶,坐在案边发呆。
香草见状,笑着抚了抚半夏的手,“茶要凉了,小主若不喝,我给小主拿点心来?陪皇后娘娘说了这半日话,想是累了。”
半夏回过神来,喝了口茶,忽然叹了口气。
“这茶苦么?是旧年的雪水。”香草见半夏叹气,以为嫌茶苦。
“倒还澄澈。”半夏笑笑,复又垂下目光,眸色有些深沉,“只是我想起方才向皇后娘娘请安时看到的种种,心下有些不安。这宫中到底还是位分为上,且她们位分高,彼此都有不睦,互相压制,见缝插针,尽逞口舌之快,更别提我一个小小采女,不知能到什么地步。我本想求安宁,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
香草仍旧笑着,半蹲着温柔地为半夏卸起钗环来,“那小主可要好好想法子讨皇上的恩宠了,有皇上庇佑,想来便能万事周全。”
“何尝那么容易。后宫这么多人,我又能分得多少。”
半夏打了个呵欠,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心内不由得思索起来。
“今天真是不顺,碰到个晴美人冲撞本小主也就罢了,又冲出个玉婕妤,拦着本小主出气。”蝶芳仪气呼呼地坐下,皱眉喝茶,“皇后娘娘还算给我面子,有这送子观音,本小主就不信不能像赵芸歌那般怀上龙胎……哪像现在,好处全被她占尽,给皇后请安都敢不来,连皇上看她也看得多,那赏赐,只怕库房都堆不下了。”
一旁的玫蕊忙笑着过来给蝶芳仪捶腿,“送子观音已摆上了,皇上如此宠爱小主,小主定能早日诞育小皇子。”
蝶芳仪听了还算受用,放下茶盏,一双美目顾盼间带上几分疑虑,“只是这玉婕妤怎么这么护着沈泠那贱人,本小主几次想发话,竟都被她挡了回去。妍嫔只不过问了句晴美人的身世,就惹得玉婕妤一番教训……她们之间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回小主,奴婢白天里还听小丫头们说,晴美人一大早去看了云采女,话里仿佛谈及玉婕妤,还说玉婕妤好像和她是什么亲戚。”玫蕊抬眼,目光里带着明显的不屑,“她的丫鬟们说起这个倒也跋扈得很呢,仿佛有什么倚仗似的,小主教训她一番也好,灭灭她的威风。”
蝶芳仪冷笑一声,“亲戚?凭她什么亲戚,麻雀就是麻雀,想变凤凰也得看她飞不飞得上去。”
顿了顿,蝶芳仪犹不解,“她一个美人,专程跑去看云采女做什么?想是巴巴儿地盯着人家的家世想扶摇直上呢,不过凭那云氏是什么将军府的小姐,既封了采女,就得甘居人下。今儿看她也一副懦弱相,没嘴葫芦似的,想来也不中用,这沈泠是惦记错了人。”
“小主圣明,”玫蕊忙不迭堆笑,“谁有娘娘这么好的福气,皇上翻牌子,十次里有五次都是专挑着小主呢。”
蝶芳仪先是得意一笑,复又黯然下去,“可本宫的肚子,却一直不争气……”
漫漫长夜,细细的哀怨飘出窗外,随风散在不知名的角落。
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新秀里第一个侍寝的是沈泠。
宫人知道玉婕妤与沈泠的关系亲厚,纷纷猜测是玉婕妤举荐,但不论是否是真的,沈泠都靠着自己的手段,牢牢牵住了皇帝的心。
蝶芳仪头几天还愤愤不平,处处刁难沈泠,谁知沈泠圣宠绵绵,竟能使皇帝一个月里十天都宿在她处,蝶芳仪见状,便也暂且忍耐,不敢再肆无忌惮地压制沈泠。
新登基的皇帝明瑄,不过弱冠之年,正是英姿勃发之时,颇有几分少年意气,却也勤于政事,每每都以国事为重,常宿于勤政殿,虽很少来后宫,一向只对皇后亲和,对别的嫔妃也常嘘寒问暖,倒也算雨露均沾,但近来却频频宿于沈泠处,瑞常在、兰娘子等人也只是见过一两面,足以让后宫一干人等眼红。
果然不出三个月,沈泠便从晴美人被晋封为晴贵人,风头一时大盛,旁人竟无法比肩。这沈泠倒也乖觉,对玉婕妤更是曲意奉承,皇帝的赏赐分下来,必定巴巴地送几分去玉婕妤处,但这好处却并未分给过旁人,就连皇后也只是敷衍,常是玉婕妤提醒,才去皇后处巴结几次,平日里除了必要的觐见,连请安都是怠惰的。皇后宽厚,倒也不计较,但长此以往,宫中闲话倒也不少。
只有半夏一个人,整日在宫中闲坐,或是做些绣活儿,或是读书写字,弹琴吟箫,乐得自在,却一直连皇帝的面都正式见过,只远远瞧着,皇帝也似根本不知有这么个人,竟也从未翻过她的牌子。为着这个缘由,聆溪阁的人也没少被奚落。半夏虽没有面圣侍寝的打算,但看着香草紫苏连带着被别的宫人欺压,心绪却也略略有些不宁。
这日半夏闲来无事,便往御花园中来,岸边树上叶片已至橙红,一旁池中波光粼粼,秋水微寒,映着红叶,倒也有一番情趣。
香草见半夏面色柔和,不免也高兴,笑道:“小主今日心情好,天气又凉爽,奴婢便拿了鱼食来,小主喂喂鱼好不好?”
“难得有兴致,你便去取吧。”半夏微笑,嘱咐道,“昨儿刚下了雨,路上滑,你仔细别摔了。”
“奴婢知道了。”香草说着便去了,一时只留了紫苏在身边。
正说着,只听身后不远处“哎哟”一声。
半夏转身一看,心下一惊,只见香草摔在地上,面前还站着带着丫鬟的沈泠。
沈泠皱眉,一脸鄙夷,“什么东西,也敢冲撞本小主!”
香草已吓得脸色惨白,“小主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半夏心下一惊,忙走了过去,俯下身请安道:“给晴贵人请安。”
“请什么安!被这贱婢冲撞,你看看本小主还能安好吗?”晴贵人面带怒气,瞟了香草一眼,“这么不懂规矩的贱婢不会是从你宫里出来的吧?”
香草浑身发抖,几乎要掉下泪来,“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明明是漱月姐姐推奴婢……”
半夏见香草如此,心内不由得一痛。
“住口!冲撞了晴贵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只等回去好好领罚吧!”
半夏呵斥,香草哪受过半夏如此厉语,委屈得直直落下泪来,又是冤又是怕,跪在地上抖得不知怎样才好。
紫苏心下一转,明白半夏用意,不等沈泠发话,便皱眉一把将香草拉开,“还不快滚!跪在这里碍小主的眼!”
香草无法,只得哭着任紫苏拉走:“奴婢愚昧,谢小主责罚……”
沈泠还未叫半夏起身,半夏便一直还跪着,低头恭顺道:“是嫔妾管教下人无方,必定好好责罚,贵人玉体为重,可别为这等小事气坏了身子。”
沈泠微微眯眼,如何看不出半夏的心思,冷笑道:“云采女要罚则罚,既是为了让本小主消气,就在这儿掌嘴,让本小主好好看看吧。漱月,动手。”
漱月应了一声,便挽起袖子,徐徐走过来准备动手。
“不可!”半夏冷声断喝,“妹妹的下人有错,妹妹自会责罚,不劳贵人动手。”
“本小主是贵人,难道还责罚不了云采女的下人?”沈泠挑眉,对漱月扬了扬下巴,“动手!”
漱月点头会意,目光一凛,越过半夏,抬手就朝香草打下去。
半夏脑中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扑过去,护在香草身上。
这一巴掌下来,半夏恍惚回到了从前,侍候云如雪的时候,并没少挨耳光,不论有无缘由,云如雪总会拿自己出气。有段时间,云如雪恢复得好些了,欺凌更甚,那段时日因双颊红肿,身上更是成片青紫,自己甚至都不敢抬头见人,不过也无人过问,只能默默受着。
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原以为进了宫远离了云如雪就能结束,没想到远远没有尽头,比起折辱,半夏心里浓浓透出来的,尽是寒凉的绝望。
“小主!”
香草见半夏护在自己身前,硬生生挨了一巴掌,更是痛心不已,一边紧紧回握半夏的手,一边朝沈泠叩首,“求贵人恕罪!全都怪奴婢不好,求贵人不要迁怒小主……”
紫苏跪在地上,搀扶着半夏,低头缓声道:“我们小主不论如何都是皇上亲封的正八品采女,更是当今护国将军府的二小姐,论什么都是主子。贵人位分高些,若有不满责罚便是,但即便是贵人的意思,这好端端的主子叫奴才打了去,传到皇上皇后的耳朵里,亦是不妥,倒污了贵人宽厚的清名,还请贵人三思。”
半夏扶着紫苏的手从地上坐起,仍旧跪着,“贵人还想怎样罚,妹妹受着便是。”
听了紫苏之言,沈泠心下不禁也有些担忧,又见半夏顺从,倒也不欲生事,想到半夏的家世,心内又有些不甘,沉默了一会儿,唇边便勾起一丝阴笑,“既这样,本小主也不是没有气量的人,今日便宽恕你。只是这贱婢,本小主看她缺乏管教,你既然不会教导,还是由本小主带回宫替你管束两日吧。”
半夏闻言猛地一震,冷汗从额角沁出,香草若叫沈泠带回去,哪里还有命?半夏缓缓望去,沈泠竟是一脸玩味的笑,显然是只等自己求她了。
“……还望晴贵人开恩。”
沈泠得意,瞄了一眼自己的鞋尖,轻蔑一笑,“这贱婢摔倒时将泥水溅在了本小主鞋上,这鞋面可是皇上赏的蜀锦呢,贵重得很,若是你能给本小主擦干净了,本小主便可消气了。”
香草的泪断线珠子般滑落,“小主……奴婢来吧……”
“滚回去。”
半夏冷冷打断,看也不看她,从袖口拿了绢子,便伏着身,静静替沈泠擦起了鞋子。
一时间无人出声,异常安静。
眼前的情景交叠,仿佛又回到自己为云如雪擦鞋的时候,云如雪坐在贵妃椅上,一张脸上尽是美丽与骄傲,自己跪在地下,低着头将绢子覆上云如雪翘起的脚,一遍遍地擦拭,一旁下人们垂首立着,无人出声。
沈泠见半夏一言不发,如此顺从,也有些惊异,又看了看擦拭干净的鞋,顿了顿,还是冷笑道:“没想到云采女出身将军世家,做小姐的,做这些活倒也这么熟练,没本事博皇上的恩宠,在这些下等事上偏偏有如此天分,也真是奇了。”
说罢,转身挥了挥手道:“今日之事暂且到这儿吧,这个时候了,给皇上煲的参汤也该好了。午后皇上还召本小主去勤政殿伺候呢,没工夫再理旁的人。漱月,回宫。”
漱月应了一声,轻蔑地瞟了半夏一眼,便忙不迭跟了上去,搀着沈泠走远了。
半夏跪得膝盖酸麻,紫苏扶起她的时候,差点倒了下去。
香草哭得双眼红肿,望着半夏又是心疼,又是害怕,轻握着半夏的手颤声泣着:“都是奴婢不好……都怪我……小主受了那么大的苦……”
半夏这才抚着香草的手,露出带着几分疲惫的笑:“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从前遭的罪还少吗,哪一次不比这个厉害呢。你受惊了,今天这么凶你,是为了叫她看在眼里,不再迁怒,叫你受难,你可明白吗?”
“奴婢明白……小主待奴婢这样好……奴婢对不起小主……”香草泣不成声。
“你明白便好,”半夏含笑牵住她的手,“咱们回去吧。”
回聆溪阁的路上,刚走不远,就听前面路上宫车经过的声音。
半夏忙退到一边,低头俯身行礼,宫车从半夏眼前行过,气派华美的轿辇处处昭示着轿上之人身份的尊贵。
只一眼,半夏便望见了那位万人之上的天子,那位主宰千万人命运的人中之龙。
明明是那样温润如玉的少年,却生生透着帝王的恣意锐气,眉眼如画般冷冽清绝,墨色般深邃的眸中分明是漫漫寒夜,空寂绝美。
他的嘴唇仿佛天生便含着无尽的明灭笑意,可那样难得的笑,却未触及眼底里帝王特有的清冷。
只一眼,一眼便让半夏为之一怔。
原来这个人,便是需要自己倾尽一生的人。不止自己,千千万万的人,都要为他而来,臣子鞠躬尽瘁,嫔妃倾尽一生。
因为有他在,自己才得以从无尽的漩涡中脱身。如今来到他身边,他是否又能将自己从另一个漩涡中救出,让自己得享一世安宁呢?
宫车过如雷霆阵阵,直向沁芳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