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夜迴 ...
-
沈泠靠在床头,定定地望着被角。
一夜大雨后,窗外稀疏的阳光薄薄地散进房里,落在沈泠苍白的脸上,通红的眼眶在晨光里显得有些惊心。
迟迟不敢吱声的漱月捧着热水盆在一旁站着,忍不住轻声道:“小主,奴婢为您擦擦脸吧。”
从昨夜被漱月扶回房起,沈泠就病倒了。
天还不亮的时候,沈泠便强撑着坐起来,一言不发地死死盯住被面。漱月几次想传太医来看,却被沈泠摔了东西拒绝。她跟着沈泠的时日不长,却也是第一次看到沈泠这般模样。
也许是因为昨夜在那位帝王前遭逢了第一次失败。是因为另一个女人的腾达。
——且是那个沈泠万分忌讳的女人。
夜里的雨下得极大,深秋的雨挨着紧随其后的寒冬的迫切,如同怀揣不知名恶意的鹰眼老妇,在狂风里来得肆虐而冷绝。
这样的天气里,乌鸦尚且怕染黑了尾羽,湿淋淋地狼狈躲藏。皇宫的走道上早已没有什么人,守夜的丫鬟奴才叫疼人的主子放了回去,谁也不想在这样的夜里浸那寒风冷雨。
然而,宫里最华美的轿辇却在常日里最冷清的巷子里穿行着。
只因帝王的一份念想。
没有人敢质疑。即使是在这样的夜晚。
——除了巷子当中,跪在正中的那个透湿的身影。
头发已叫暴雨淋得不成样子,满头钗环散乱,一张脸已冻得惨白,发青的嘴唇毫无血色。
然而穆清来回报消息的一刹那,沈泠就已经没有了人色。什么极为不好的事即将发生,好像今夜,什么东西就已经有了决断。什么东西被连根拔起,又有什么却已生了根,在疯狂地发芽抽枝。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冲出房门时,轿辇已经启程。她跪在路中央,想看清轿辇上那个人的脸,但无论怎样努力,眼前浮现的却总是那个女人的眼神。
不急,不缓,谦卑,而冷漠。
轿辇离得越来越近,她疯狂地喊叫,却盖不过隆隆的雷响和狂乱的风声。暴雨扑在树上,路上,水面上,墙头上,哗啦啦震碎了一片,甚至连秋蝉的哀鸣也更声嘶力竭。
轿辇没有停,只是自然而然地绕过她。穆清打着伞走过来说了些什么,她甚至也没有听清。轿辇里的人根本没有为她停留哪怕一会儿,甚至连一眼都未曾落在她身上。
那个时候沈泠才意识到,自己从前所拥有的东西,究竟是怎样的分量。她想回到那个时候,她能在他身边的时候,一个眼神一句娇嗔,便能哄得他暂放书本,陪她笑闹的时候。她多喜欢那样的时候。
而现在即使自己跪在这里,浑身淋得透湿,他也不会在乎不再心痛。帝王的情意当真如此善变?
她的确有心仗着这份宠爱招摇炫耀——可她当真喜欢这份情意,喜欢那位帝王啊。
冰冷的雨水浸透了身心,沈泠从一开始便无法思考。她总觉得那一晚如同一梦,但那冰冷又是那样真切得刺骨。
“……出去。”
一夜滴水未进,喉咙有些嘶哑,声音都显得苍白无力。
漱月应了一声,不敢多留,端着热水盆重新退了出去,想来沈泠的样子是无法向皇后请安的了,便吩咐小安子去和徳宫回话。
这边刚吩咐过,便见沏雪跑了进来,手里还捧着用绢子包着的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穆公公来传,说云采女一早封了昭贵人,”沏雪说着,将手里的绢包递给漱月,“这是一块来的小米子送来的,说话倒恭敬,说是昭贵人给咱们小主的回礼——咱们什么时候给聆溪阁送过东西呀?”
漱月闻言,警觉地捏了捏手里的绢包,软乎乎的不知是什么,打开来看,竟是包香粉似的东西。
漱月不知这是什么粉,不敢贸然拿进去,正要传了太医来看,便听里面沈泠嘶哑着嗓子吩咐,想是沏雪声大,叫里面听见了,忙答应着进去。
刚踏进卧房门槛,漱月便见沈泠冷冷的目光朝手上的香包望过来。
“拿过来。”
“小主当心,里边不知是什么——”
“拿来!”
漱月一颤,不敢多言,忙呈了过去。
沈泠抓过绢子,轻轻嗅了嗅,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放肆而凄厉,这一笑,竟久久未停,直听得漱月有些发毛,却又不敢退出去,只得垂首站着。
沈泠的手指缓缓收紧。
手上的海棠花粉,自己怎么会不认得——当日,自己正是用绢子扑了海棠花粉,借着戴簪子遮脸之故,尽数染在了云半夏的脸上。
“皇上……前面路上像是跪着什么人。”
雨声大得连说话都费劲,穆清打着伞,靠近轿辇传话,只微微掀了帘子的一角,伸出去的袖口便被淋得透湿。
“是什么人?这么大的雨,何苦跪在外面?”
轿辇未停,明瑄清冷的声音带了几分习惯性的关切。
“许是哪个奴才犯了错,被主子罚了跪的……奴才这就去看看再来回。”穆清不急不缓道,“皇上在意,是停了轿子吩咐?”
“不必,不论是谁,一律吩咐回去吧,就说是朕的意思。”
“是。”
轿辇绕过沈泠微微摇晃的身影。
穆清淡淡望了望雨中不算陌生的身影,便吩咐一旁小太监照圣意过去传话。
本就远的路,因大雨侵袭,便又多误了许多时辰。到了聆溪阁,竟已熄了灯,只门外有个人打灯笼守着。
见轿辇进来,小米子忙撑了伞迎上去跪了,穆清摆摆手叫回去传话。
一时穆清听有吩咐,凑近了轿旁,只听明瑄温言道:“灯熄了就不必通传,朕只进去看看。”
说罢,轿子在门前停了,也不要左右陪着,自己撑了伞便走至门前,唬得小米子直拉穆清的衣角,低声怪他怎也不提前传个话,又忙小跑着去叫香草。
门一开,清新的安息香味便漫了过来。明瑄不觉露出笑容,“好清新的安息香。”
香草捧着蜡烛小心地站在一旁,睡意被惊喜冲散,虽急着唤醒半夏,却无奈明瑄不肯。
“小主喜欢,便点得多了些,于安神总是好的。”
明瑄点头,目光借着蜡烛向尽头的卧房望去,却黑漆漆一片,看不清什么,步子不觉快了几分,口中打趣道:“你们倒俭省,怎的连灯也不舍得点一盏?烛光暗,平日里也少用些,别伤了眼。”
香草听了,手中微微抖了抖,听明瑄问怎么了,便低了头,轻声道:“皇上恕罪,实在是这里点不了灯……怠慢了皇上,求皇上体恤。”
明瑄停了脚步,“……点不了?为何?”
“回皇上,因……因为没有。”
明瑄怔了怔,环视了一下烛光映衬下清冷简朴的摆设,不再说什么,只从香草手里拿过蜡烛,“先回去吧。”
说罢,便放轻脚步,直走到半夏床前。
想起选秀时初见她那日,双颊浮肿得骇人的景象,明瑄觉得好笑,不由得弯了弯唇角,将蜡烛凑近了床上那人的脸。
“……”
烛光轻轻颤了颤,许久没有移开。
笑意从嘴角漫开,甚至不舍得碰醒她。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蜡油从微斜的蜡烛上滑落,倏地滴在了云半夏的手腕上。
明瑄一惊,忙将蜡烛搁在旁边的小桌上,低头去看伤势,而床上的云半夏已经惊醒,疼得用手去遮,又见有光,撑起身子定睛一看,登时怔住,连疼都忘了,直伏身想请安。
“皇上——”
“对不住……”明瑄一把拦住她,看清了烫伤处,又是着急又是叹气,“疼得厉害吗?药在哪里?”
半夏这才望向手腕的烫伤,坐直了身子想下床去找药,不料却被明瑄轻轻按了按肩膀。
“是朕不好,让朕来。”
半夏见拗不过,又实在有些疼,便伸手指了指桌下,明瑄拉开柜子,果然有一个小药箱。
打开药箱,明瑄便急急地拿了一瓶拔开封口,往半夏的手腕上仔细撒去。
药粉触到伤处时,半夏咬了咬牙,却一声不吭。
明瑄望向她的脸,挑眉道:“不疼吗?”
半夏摇头,“……不疼。”
听她如此说,明瑄不由得笑了笑,手上仍仔细上着药,动作轻了许多。
半夏沉默了一会儿,小心问道:“皇上认得这个药?”
“朕年幼时总喜欢到处乱跑,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到后来怕母后骂,就自己躲起来偷偷擦药,不让她知道。”明瑄笑着给药瓶封了口,晃了晃瓶子,“这个药很好用。”
半夏恍然,“原来是皇上早就试过的,那臣妾就放心了。”
明瑄闻言笑出声来:“你这话实在寒心……朕还能害你不成?”
“连通传也没有,皇上就这么忽然出现在臣妾卧房里,又不知怎的朝臣妾泼蜡油……臣妾免不了多想。”半夏望向明瑄的眼神带了嗔意,见明瑄脸上满是错愕,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若是皇上带了恶意,又怎会为臣妾找药呢?所以臣妾心里明白的……方才是骗您的。”
明瑄望了她许久,轻轻地笑了笑,“是朕疏忽了,本想着别惊扰了你,谁知竟弄巧成拙。”
“皇上既来了,又何苦不让臣妾知道呢。”半夏眨眨眼,“对臣妾来说,这可是喜事。”
“当真?”明瑄挑眉,“那夜你在朕身边,可是怎么问你也不肯告诉朕你的身份。”
半夏别开目光,“那夜臣妾才进了门,您就昏睡了过去,正眼也没看臣妾一眼,臣妾倒白为您担心了一夜,果然临了了您也不记得臣妾是谁。”
“哈哈……”明瑄笑起来,“原来你是为这个生气。”
“皇上言重了……臣妾岂敢呢。”半夏狡黠一笑,一脸了然的样子,“想是臣妾选秀那日的样貌着实吓坏了皇上,您如今倒不敢认了。”
明瑄眼里尽是温暖的笑意,“原是朕看得不真切。”
前来换蜡烛的香草远远地在门外望了望,便会意地退了下去。
紫苏将安息香添了些,使味清而不浓,见夜雨声大了,便再次催小米子进屋来,“你守在外面,天上还能下金子不成?冻坏了倒不值,快些回屋吧。”
小米子听见,笑着离了檐下,收了湿淋淋的伞,紫苏接了,又推他去烤火。
“咱们小主可算是苦尽甘来啦。”小米子烤着火,脸冻得发白,却满溢着欣喜,嘴里仍犹自道:“就怕有人这个时候来捣乱,我守着,心安。”
紫苏端了热水,听他如此说,露出的笑也不禁有了深意。
“哪里用守……谁也挡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