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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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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俏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蛰伏已久的洪水汹涌而来,那吞噬一切的气势,令人瑟瑟生畏。
不是因为无法抗拒的雨,而是因为两难的抉择。
上下游均遭受雨灾,水位频繁告急,超越警戒线数日。一边是国内重要交通枢纽,重点城市,一边又是万亩良田,百万人口。保城市,需开闸泄洪,可泄洪后,下游地区将彻底沦为一片汪洋。
可不泄洪,城市会继续内涝,这座百年城市将毁于一旦。
这是一个十分痛苦的抉择。数日以来,知晓情况的人无一不为此忧心。
第一波泄洪到来,可怖程度可媲美那日的爆发。但所幸,战士们早有准备,不至于完全受这洪水猛兽的欺压。
普通群众被安置于洞穴之中,洞穴阴冷潮湿,条件恶劣,却也是情势所逼,不得不为。
然而,这突然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慌乱起来,一直以来平静安稳的心像是再度被狠狠捏住,暴露在空气中,让人惶惶不安,惊恐万分。
洞穴里,喃喃碎语,颤抖哀嚎,绝望叹息,种种皆有,此起彼伏。
邓天海抹了把脑门儿上沁出的汗,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对洞里面所有人说:“群众们不要过于焦急,今天是上游泄洪,水量有所控制,情势不会那么严重。等今天这次泄洪完毕,救援船应该也就到了。”
众人闻言,仿佛吃了一颗速效救心丸。
“真的吗,小兄弟,我们真的能回去了?”有人发出疑问
邓天海点点头,“真的是真的,这儿条件比较差,但是比较安全,所以,群众们先忍耐忍耐。一旦外面情况稳定下来,我会带领大家尽快出去的。”
一听这话,大家伙儿终于放下心,冷静下来。
原先出发的时候,每个人便被发了不少干粮,各自携带。眼看着这生存危机似乎解除了,这肚子就跟着饿了起来,发出咕咕声。
程俏身边坐着那位头发花白,眼睛却非常亮的老奶奶。她行动不便,这一路是战士们将她背了过来,程俏又帮她在地上垫了冬天才穿的厚实军大衣,奶奶这才得以顺利在这儿靠着岩壁坐下。
一路上脚步匆忙,长途跋涉,奶奶年纪又大,身体又不好,才刚安置好便疲倦的闭上眼睡了过去。
程俏知道奶奶不光是累的,也更是饿的。
她从布包里拿出一个馒头递给奶奶,轻声唤:“奶奶,肚子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奶奶微微睁开眼,见是程俏,笑了笑,摇头道:“我不饿,俏俏你快吃吧。”
程俏收回了手,本想再劝劝老人家,但掂量了下手里这冷硬的馒头,叹了口气。老年人牙口不好,这干粮确实是为难了些。
可不吃怎么能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她正发愁呢,邓天海从她背后出现,悄咪咪的喊了一声:“小姐姐。”
程俏被吓了一跳,挑眉问:“做什么?”
邓天海一个大男人,为了压低声音,不惊扰到旁人,用气声小声道:“小姐姐跟我出来一下。”
程俏闻言,下意识看了一眼又闭上眼睡过去的奶奶,抿了抿唇,这才跟着邓天海出去了。
说是出去,其实也不算出去,两人无非是避开了里面一众群众,就着一大块天然石头做屏障。
程俏纳闷,问:“怎么了,这是。”
邓天海一脸犹豫,说话也吞吞吐吐的,可恰好碰上程俏这么个耐心人物,也不催促他,就等着他一口气说完。
邓天海破罐子破摔,别开眼道:“小姐姐,其实我,刚刚跟大家说的那些话有一半儿是我编的,我说谎了。”
这的确是上面的安排,可只有协助泄洪的命令,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支援。补给几天都没发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发。救援船自从上一批送走一批伤员群众后,这段时间也根本联系不上。
或许是一下子那么多人涌进城区不堪负荷,也或许是天公不作美,也或许是其他种种原因,总之邓天海的确不知道洞穴里的这群人什么时候才能脱离险境。
刚才,他为了安抚群众,稳定军心,才冒险说了那些话。话很起效,可他这个人从小就胆小,哪怕来了军营里,还是所有士兵里最胆小的那一个,也不怪小周哥时常恨铁不成钢的骂他“没出息”。
程俏心里咯噔一下,说不惊讶那是假的,可到底是经历过好几次人生起起伏伏的人了,她不至于慌得失了态。
她反而问邓天海:“小海子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邓天海皱着脸,平日里很亮很大的眼睛挤在一起,他说:“因为……小姐姐你特别像我的姐姐,我胆子小,总是怕这怕那,有人欺负我的时候,都是她为我说话。我很害怕,害怕给大家惹麻烦,害怕给小周哥惹麻烦,我……”
这是程俏头一回听邓天海提起他的家人,他平日里跟她念叨最多的就是他小周哥如何如何,她还以为周望彦是他什么亲戚来着。
“害怕什么?别怕,你做的是对的。人最怕的就是死了,让他们陷入焦虑和恐惧中,这一天都不会安生,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程俏拍了拍邓天海的肩膀,试图让他的情绪缓下来。
邓天海眼眶微红,听了这话,狠狠的用拳头砸了下自己脑袋,低声道:“我真没用,我不应该来打扰小姐姐的,小姐姐知道这些之后,心里也不会好受,明明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啊,我到底在做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是平时依赖别人惯了,小时候姐姐还在的时候,他依赖姐姐,后来姐姐不在了,出现了小周哥。小周哥把他给拎到军营里来,平时虽然也凶他骂他,可他也还是依赖着小周哥。
如今小周哥也不在了,他又开始寻找其他人作为依赖的对象。
太没出息了,太没用了。
程俏摸了摸邓天海的脑袋,十几岁的孩子,放在未来,还是象牙塔里只用潜心学习,不用理会社会争斗的学生。可在这个年代,他却也要逼自己勇敢起来。
“哪儿的话,我觉得你很棒,特别棒。比起其他表面光鲜的人,你的心比他们正直多了。”
邓天海闻言,边红着眼眶,边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声音还略微有些发涩:“是,我是人民子弟兵,我心向祖国,我很棒!”
两人破涕为笑,心中都是感慨万千。
然而,时间并不会停止。这一通一闹,程俏再回到洞里之时,心境确实是有变化。许是没有感受到危险,那些人吃饱了就闭眼休息,气氛平和祥和的很。
程俏用自己拿来防身的匕首将白面馒头切成薄薄一片,再切成小丁,以方便给奶奶吃。
奶奶颇为感动的抿着这些馒头丁,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有好事儿的男人看不过去了,奚落道:“诶,小姑娘,你对这老太婆这么好干什么?我看她也就是个穷的响叮当的老太婆,也没听说她有什么一儿半女的,你就是回头把她弄出去了,你也没什么好处可捞。”
这话说得难听,其他人听了也纷纷议论,且不说各人心里到底作何想法,但明面上这话委实不堪入耳。
“大哥你这话说的可就过分了啊。”
“是啊是啊,话怎么能这么说呢。”
“诶哟,可真是……”
程俏闻言,手微顿,近乎是冷笑着跟那男人呛声:“多谢大哥操心,你一没动个手,二没动个脚,不知道我是哪儿碍着你的眼了,要你指指点点。”
男人没料到这一看着挺娇弱可人的女娃还挺牙尖嘴利的,“不然你是为了什么?这什么时候了,还能有那么多好心可以使?各保各命就不错了,拎着个拖油瓶不是让自己也跟着见阎王?”说完,他看到程俏没吭声,便利索的站起身来,拔高音量喝道:“大家伙也别嫌我说话难听,我这也是为这小姑娘好,人这么年轻,还有大把光阴啊,被活活坑在这儿岂不是很可惜。”
其他人似乎是被说中心事,终于不再低声议论,指责这个老大哥。
程俏却是被气得不行,她毫不客气的反问道:“各保各命?好一个各保各命,跑你们前面在水深火热中救你们性命的战士们怎么没说各保各命?他们不是人吗,他们出生入死冒着生命危险救人的时候,你们有哪一个人说让他们别救了?龌龊的人就会用龌龊的心思去看待别人,不主动援手他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不做还抢着站在道德制高点上限制别人。”
程俏语速很快,字字戳着在场所有人的脊梁骨,“你知道你为什么看不过去我吗?你就是想让所有人跟你一样,你怕别人做了这些事,对比之下,暴露出你内心的恶心与黑暗。”
奶奶眼观了这一切,轻轻扯了扯程俏的袖子,朝她摇了摇头。
程俏心绪难平,扯着嘴角安抚性质的朝她勉强笑了笑。
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不是这雷雨风暴,也不是凶残的野兽,最可怕的,是人性。
这个小插曲最后以双方被劝阻拉下帷幕,可程俏知道,他们都有怨气,也不服气,而她被搁置在一个对立面,承受所有人的窥视,指望着看她的笑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