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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今·诀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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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初歇,空气里是甩不去的潮湿粘腻。琉璃瓦盛聚的雨水顺着檐角流落,一滴滴破釜沉舟的砸在白玉石阶上,一去不回。
太医处的人被吵醒的时候,夜色已深。传旨的太监惊慌不已,让人误以为是龙体有碍,幸好当值的正是太医处最顶尖的刘太医,吩咐了几个小太监收拾医箱,便匆忙的跟着来人去了。
一路上忐忑不安,却也不好胡乱问,刘太医压抑着惶急的心情,步履匆匆。好不容易到了承安殿外,小太监留下,独独让刘太医一人进去。刘太医一面听着帝王的声音仿佛并无大碍,一面接了医箱迈步进去。
内殿昏暗,刘太医顺着红烛的亮光一路走进灯火密集的地方,床边一人,蟠龙黄衣,正是当今圣上。
刚要下跪请安,一阵压抑的咳嗽爆发出来,仿佛点燃了皇帝的怒火,快步走到太医身边,一个使劲就把他弯下的身躯托住了,指了指床上躺着的人。
“给他诊治,快!”
刘太医抹抹虚汗,躬身过去,床上一黑衣人被雪缎紧紧裹了,两眼微睁却无神,病容憔悴,唇角还挂了一丝血线,想必是刚刚咳嗽过激留下的。心里猛的沉了一下,刘太医还是伸了手搭上他的腕间。
“如何?”皇上看了一阵,见太医面色一点点沉下去,背在身后的手握紧成拳。
太医一惊,慌忙伏跪在地,嗫嚅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公子的病并非一朝一夕所患,如今深入脏肺,疾患难除,想要延寿已是难事,根除怕无可能……”砰的一声裂碎的响声吓退了还要再往下说的太医,面前四分五裂的白玉瓷碗在红烛光下闪烁着旖旎的血光,分外诡异。
皇上一拳砸碎了桌上的物事,却丝毫没有在乎,眼依然紧盯着身前瑟瑟发抖的人。
“不管用什么法子,朕只要他周全,不然你们全家都去陪葬!”出口的话已是没了半分转圜的余地,太医面如死灰,只是一个劲的跪求皇帝开恩。
谢离盯着上方的帐顶出神,许久,耳边的吵杂才回了笼般让人清醒过来。
苦笑一下,早已知道自己所得之疾回天乏术,瞒了这么些年,还是让他知道了。慢慢撑起身子,胸口一阵尖锐的疼痛,谢离不由的呛咳出声,引起了床前人的注意。
“朕不是让你好生躺着休息么?”虽然是责问的语气,谢离却听出了里面藏着太多关切和心疼。
一瞬间的恍惚,谢离微微摇摇头,“是臣自己的身子不争气,皇上您不要难为这位大人了,”冰凉的手被皇帝握紧,炙热的温暖随之而来。
“滚下去,把药准备好,一会朕要看。”皇上揽手护住身边的人,一面厉声对跪在床边的人说道,看着太医踉踉跄跄逃出内殿,谢离弯弯的眼里多了分笑意。
“皇上,不用浪费了,臣很快就离开。”
“你这副身体还要去哪里!”皇帝声音多了几分狠厉,颤抖的手被藏在身后已掩饰自己控制不住的心惊。“一日不好就别想出这个大殿,你要是敢乱跑朕就差人把你锁在这!”
“皇上何必自欺欺人,家父当年不也……”谢离静静的笑,出口的话里横添一抹指责,却很快淡去了,让人无法抓住。皇帝的身躯随着这句话剧烈一颤,面容惨白。
“你还在怨朕么?”谢离听了这话胸口一滞,脑中都是那哀凄苍老的声音,字字带血。
怨,如何怨?人死不能复生,究竟这些年来谁承受的痛苦更多一些,说不清。
“臣曾经怨过,现在已经不怨了。臣能够像父亲一样有这样的结果,也是臣所希望的。”谢离握住皇帝身后的大掌,语气坚定。皇帝随着这话又是一抖,平日里杀伐决断人见人畏的样子半点找寻不来,这里留下的,只不过是一个为儿子痛心的父亲。
“臣的日子不多了,却不希望呆在这里混吃等死,臣还有心愿未了,外面的世界,还有自由,臣很期待。”
皇帝反握住那双冰凉的手,不忍再开口。满口的苦涩和撕心裂肺的痛盘旋在胸口,他只能安静的听着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用清晰的声音诉说最后的理想,却爱莫能助。
“臣很庆幸能在父亲身边长大成人,能得到皇上的关爱,是臣莫大的福气。臣不敢再有所求,只是不想再徒惹伤心。”谢离说着说着突然话锋一转。
“但珉儿是无辜的,过了这么多年,皇上还不愿放过他么?”身边的人听罢愣了愣,却立刻甩开手离开床边。
“朕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替他说情的话,你省省吧!”
谢离摇摇头,扶着床柱努力站直身体。
“臣这次走也许不会再回来了,就当是臣最后的一个心愿,请皇上善待毓王。”
“你……”皇帝铁青着脸,“朕这么多年花费在你身上的心思,居然不及杀父仇人的儿子,你真是孝顺!”
“皇上!”谢离脸色蓦地一白,又爆发出一阵咳嗽,身体也随之弯曲下来,一阵阵像痉挛般的摇摆。
“皇上您也知道,那是他才八岁,无论如何都是无辜的。这事也不能全怪淑妃,父亲身体病弱,受不得刺激才会……”
谢离被皇帝抓住放在床边,却仍是不停的说着,皇帝恼怒也无可奈何,怕让他气急再次吐血,也不敢多说伤人的话。
“再说,他也是您的儿子。”
“朕倒希望只有你一个儿子!”皇帝放柔了力气轻拍谢离的后背为他顺气,口气却是一贯的冷硬。谢离闭了闭眼又睁开,满目疲倦。
“父皇……”声音里是克制不住的颤抖,谢离开了口觉得这个词分外陌生,身边的人身体明显僵硬,轻拍着背后的手迟迟没有落下。
“这是儿子最后的心愿,请您善待毓王。”
话落下,手落下,却落在谢离的头顶,轻柔的放在那里,热度向下。谢离眼眶发热,低了头看另一只青筋凸起的大手。
“朕……”后面的话卡住了,皇帝的身子像绷紧的弦,谢离一动不动等待着。
“答应你。”一锤定音,皇帝像是瞬间苍老了许多,阖上眼遮去诀别。
“谢皇上成全。”谢离撑着身体伏地叩谢,皇帝没有拦他。转身欲走的时候,背后终于轻轻的一声,颤抖的不成语调。
“能,再叫一次么?”
“……父皇,保重。”谢离抬眼看宫外的明月,轻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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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谢离到的时候,宅子里还是寂静一片。
金丝笼悬挂于檐下,黑色的画眉一动不动像是入睡了。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谢离没有转身,看着面前的门有些出神。
“少主。”十七跪在潮湿的地上,不敢起身。胸口里数日压抑的话语,好不容易等到人来的时候,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还在睡?”平淡的声音,像是在问身后的人,又像是自言自语。十七抬了抬头,狠狠的盯着那人的背后,却不说话。
谢离在心里笑笑,想要去推门,手动了动,抬不起来。
叹口气,谢离转过身看向身前的十七。
眉清目秀的孩子,脸上残留了些稚气,却掩不住心底的坚毅。他当初特地挑的人,看来是挑对了。
“好好照顾他,不要说我来过了。”谢离拍了拍他的肩,感觉到他的谨慎和犹疑。
“若有事情找你曲姨,还有,”谢离走出几步,淡淡的说,“我不会再来了,收起你的敌意,以后好自为之。”
十七心惊,正待开口,突然砰的一声门响,两人同时回头。
一袭白衣,风中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