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古·隐情 ...
-
天气一日日凉下来，不知不觉一脚踏下去就踩到了落叶，没了触地的硬实感。谢离抬眼看了看淡得透明的天，吸了口凉气，一提气跃上屋檐。
偌大的皇宫，到了这个时节，分外冷清。
秋天数着日子不剩几天，冬天隐约着露了些迹象，薄薄的白霜铺满琉璃瓦，谢离坐倒的时候不小心刮了一手，化成水沾在皮肤上，透着凉意。
放眼望去，无论是清宁宫，还是翠微宫，现在都静了下来。
很静，很无趣。
谢离安静的坐着，耳边空空的吹着风，忽的觉得心里有点冷。
唐珉走了，三天前被送出了宫。这样的他，再安分，再忍耐，终是走了。
谢离忍不住去想这个孩子。手不自觉的碰了碰腰间的木牌。
十九。
忽的想起他叫自己时呆呆的样子，眼里还凝着水雾，惹人怜爱。没注意到时唇边就挂了笑。
笑了一刻，觉得自己这样颇没意思，谢离随意看了看周遭，又垂了头继续想事。
唐珉走的时候，已经过了父亲百日之期，谢离却没有换下那身黑袍。那日没有去送他，终究还是顾虑着自己的身份，不便在人群中出现。
会失望么？还是。
会害怕？
都会吧。
十五年前自己被捡到的时候，父亲说自己哭的很厉害，怎么都哄不住。自己也在害怕，害怕着不知如何的今后。不过幸好是被父亲捡了，十五年来养在身边，就像亲生的一样。
还有皇上。虽然不说，这些儿子中，最疼的，至少自己看见的，是自己。
比唐珉还亲。
所以不敢告诉他自己的事情。他那样小心翼翼的活着，让人看了心疼，若是让他知道一切，他会崩溃。
崩溃的样子。大概。
大概。
就是那一夜的景象。
不再认识自己最亲的人。
害怕着，惊惶着，逃避着。
生不如死。
不想看见，这一切发生在珉儿的身上，不舍得，不忍心，不想。他是自己想要去保护的人，想要替父亲去保护的人，想要像父亲保护自己一样去保护的人，像那样一个温柔的人一样去保护的人。如果父亲看见，也一定会喜欢的孩子。
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一样温柔的人。
一样让人想要亲近的人。
一样让人想要不惜一切去保护的人。
身边落了几只乌鸦，黑色泛着冷光的羽，粗嘎的叫着。谢离打了个冷颤，扭头过去，乌鸦受了惊，扑棱棱又都飞了出去。
想着想着就忘了时辰。谢离笑笑，起了身抖抖衣袍，轻飘飘从房上落下。
今日倒还有些事，不要紧，只是许多天不曾入宫，皇上也该急了。自从父亲过世，自己倒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是呆在皇上身边，或是那一夜之后，心里不自觉冷了下来。
一定要说原因的话，父亲就像他们三人之间用来做联系的绳索，本来并没有什么关系的人，甚至差的很远的人，就这样被绑在了一起，硬生生扯上了感情。现在断了之后，就这样散着，接不起来。
本不是一家人，做再多，也不是。
更何况，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做父亲尚不适应，现在让他代替那人的位置，勉强了他，也勉强了自己。何必。
跪他敬他，倒更容易些。
谢离无聊的想着，一脚已踏入殿中。宫里的太监都认识他，见他来了，恭敬的请了进去，一路直入上书房。
阳光被挡在外面，宫里幽暗的很，父亲当初不喜欢这样的地方，所以就搬了出去，闲暇时躲在院子里用破烂的纸扇挡在面上晒太阳，有时还要拉上自己，颇像一只懒散的猫。
有时皇上来了，三人就在晴好的天气里闲聊，说些不知所谓的话，只不过是为了逗父亲开心。惊人的默契，自己和皇上那时唯一的想法，或是唯一开心的事，就是看着他没有顾虑的微笑。
温暖，轻松，熨帖人心。
“皇上。”谢离熟练的跪拜下去，太监轻轻的掩上门，顺着墙角出去了。胳膊被人一扯，谢离不意外的看见皇上微笑的面孔，似乎今日心情不错。
“不用多礼，今日朕心情好，一起坐着说话。”说着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坐这。”
谢离坐过去。
“皇上身体可好，天气愈发凉了。”
“操心你自己吧。”皇帝仔细打量谢离，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意。“朕听说了，你最近几件事办的不错，几位师傅都夸你愈发老练了。”
师傅，就是乾组几位颇有名望的人，替皇上明明暗暗办了许多事。
谢离淡笑，静静坐在皇上身边。皇上看着他的目光，一半像是看臣子，一小半，像是看亲近的人。还有一小半，是寻找的目光。从自己身上寻找父亲的样子。
明明没有血缘关系，还不放弃。谢离不知该说什么，微微垂了头。
“皇上，父亲当初，为何要捡我？”谢离轻轻问出声，没抬眼，却感到身边的人颤了颤。
皇帝看过来，没说话，又过了一会，叹了口气。谢离没来由的心酸，一百天之后，终于察觉到了。
一百日之前还爽朗笑着的人如今低低的叹气，无限压抑。
老了，累了，疼到说不出话却只能叹息，整整一百日。
“当时你哭得很响亮。”皇帝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谢离抬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面前的人。
“那时我很小，不懂事。”似乎，有些尴尬。
“不是说这个。”皇帝哈哈笑着，气氛不再像刚才那样沉闷。“你被捡到的时候，还没满月，哭得很响亮，你父亲那样的人，自然是不忍的，地上满是尸体，他硬是一个个找，找了许久才找到你。”说着说着话里就带了怀念的意味，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谢离静静的听，想着那样的人，心里也软了下去。
父亲是谢府的二公子，曾经是皇上的陪读，很小就在一起，玩着闹着长大了，看着皇上继位，看着他娶妻生子，却仍是默默陪在皇上身边，甚至跟着他一起出征，平定边疆叛乱，也正是在那里，捡到了自己。
那样一个温柔的人，听着小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甚至可以想像到他脸上的神色。
“找到了你，朕说这孩子养不活的，他不信，偏要带回去，那时候他娘亲一定要他娶妻，他不肯，抱了你回去说是在边疆喜欢的姑娘和他生的孩子，也让老夫人高兴了一阵。”皇帝边说边笑，看了看谢离，又说道。
“当时老夫人问起你的娘亲和你名字，他就谎称那姑娘难产殁了，你的名字也是他那时胡乱起的，说是离乡的离，当时老夫人觉得不吉利，他却执拗的不愿意换，后来私下告诉我，说他硬是带着你离开故土，让你孤独无亲，一个离字，是为了让你记得自己的身世。”
“父亲为何不干脆骗我是他的孩子？”谢离问，这话他从没问过父亲，名字的事，虽然奇怪，却也是今天才明白。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愿意骗别人，如果不是真的不愿娶妻，骗老夫人也是不会的。后来他娘亲去世的时候，他自责的很，在墓前一遍遍的道歉。”皇帝说完，又是一声叹息，竟是带了浓浓的不舍。
两人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坐着，都在想同一个人。
谢离偶尔抬起头看看身边的人，很快又转了目光。
“你父亲他……”分明是没说完的话，但是想了想，没继续下去。
就这样断了。
“父亲已经不在了。”谢离许久之后开口，像是接上，又像是说着自己的话。“所以，皇上要保重身体。”
皇帝看过来，面上是极不忍的神色，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拍了拍谢离的肩。
“唐珉还是个小孩子，臣了解过，他性子温和，人又聪明，可以成大器的，这样的孩子，若是父亲在的也一定喜欢。”谢离垂着头不看身边的人，话说的又快又急，分明是怕被打断。
“皇上自己也一定明白，错根本不在他，还是不要难为小孩子了，父亲不希望看见的。”
谢离还想继续补充点，偷着抬眼扫了下皇帝的脸色，还是住了口。
“朕说过，”皇帝语气沉了下去，带了嗔怒的意思。“这件事让你别管，你怎么还去见他？”
“那孩子很像父……”
“够了！”皇帝半路截住谢离的话，最后那个字还是没能说出来。谢离脸色有点发白，侧了头看向别处。
皇帝也有些吃惊，这么多年对他们一直习惯了软声软气，这样发脾气还是头一次。看了谢离似乎想要跪下身去，摆了摆手，让他就站在自己面前。
“你要是看着那孩子喜欢，就看着办吧，朕不想管了，也不想再见他。”说完也不管谢离，手一撑矮桌起了身，走了出去。
门被不轻不重的甩上，不多远还能听见皇帝怒斥太监的声音，遥遥传来，最后归于安静。
谢离垂着的头慢慢抬起，唇边是一抹苦笑。
当初，自己也是被放弃的一个，只因为有了父亲，才有了今天。
现在，被放弃的是他，自己却没有办法。
父亲已经不在了啊。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古·隐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