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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美人冢【十二】 ...

  •   “谢夫人?谢夫人?”
      彭通唤了两声,谢夫人才回过神来,她挺直身子,随手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忽又察觉到了什么,两腮泛起红来。
      “不知夫人香囊中的……”彭通盯着她问道。
      “都是……闲来调制的香药……可醒脑提神……”谢夫人局促地答道。显然,她虽在近前,方才却似乎并未听到彭通与滕会吉的对话。
      “想必夫人对此地十分熟悉了?”
      “许久未曾回来过,与当日相比已大为不同了……”
      “这次南归,竟未到此地?”
      “是。”谢夫人定了定神,双眼看着地面答道,“养父当年待我极好,可叹他过世之时,我尚在北地,竟不能侍奉一二。故地重游,平添忧烦,因此反倒不如不游了!”
      “不如不游了……”
      “正是。”谢夫人垂下眼睛,神情极为疲惫。。
      滕会吉对着彭通轻轻摇头,两人的心中开始掂量起另一个人的言行。
      董彦臻似是躺得久了,挣扎着想坐起来。
      彭通忽然开口,“董公子常来此地调制香药?”
      董彦臻一愣,眨了眨眼睛,还未回答,面色已开始凝重起来。
      “之前记得董公子是这样说过的。”彭通笑着追问道,“莫非,受伤过重忘了早前说过的话了?要不要请道长过来号号脉?”
      董彦臻偷眼看了看身边的谢夫人,还是不开口。
      彭通锲而不舍道,“既然董公子没有否认,想来那便是真的了?敝人斗胆猜上一猜,若是说错了,还请董公子更正!”
      彭通清清嗓子,缓缓道来,“有一对自幼相识的少年男女,同为丧亲失怙,旁无弟兄,藐然一身只得寄人篱下,幸得义父宽仁,两人得以良教。随着年岁渐长,他二人心有所许,也真可谓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
      滕会吉注意到董彦臻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攥在一起,谢夫人似听懂了什么,泛红的面上开始神色游移。
      “可惜,义父之女另有所谋,最终,借机蓄意坏了这一对璧人的好事。总之,两人天各一方,难以相见。一二年间,两人已各自婚配。那男子很不如意,并且,意外地发觉了义父之女的……此时已是他枕边人的阴险之处,他无力改变,之好在暗处着手,打算除掉枕边人……”
      “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董彦臻闷闷地说了一句,支撑身体的一只手竟然微微抖了起来。
      彭通一见情况如此,不再逼问,转头对郦锦华道,“至于那山魈如何被操控,敝人却仍是不知。”
      “在这里!”郦锦华道,说着抬手丢过一只小瓷瓶。
      彭通刚要去接,不想,董彦臻发了狂一般,迅速从地上弹起,一把接过瓷瓶攥在手中,然后用力砸想地面。“啪”的一声脆响,空中弥漫起一股香浓的味道。因董彦臻心绪紧张,动作迅速,正在大口呼吸之时,被这浓重的味道呛得打了喷嚏。恰在这时,郦锦华又叫了一声“接住”,再次扔了只瓷瓶给彭通。这次董生又无暇自顾,瓷瓶被彭通牢牢地握在手中。
      “就是这个?”彭通问道。
      “就是此物!”小道姑点头,“贫道倒是不知还可用此物操控山魈,想来此味可令其发狂。又或许,那董方氏身上早已被暗中下了某种最令山魈厌恶的味道,故此,才受其攻击。”
      董彦臻再次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中带着哭腔,那是他往昔的美好与如今的苦痛所纠结在一处的产物。
      “我本未想伤她性命,从未想过!义父待我们恩重如山,我怎能……我……我们甚至说起过,若义父招我为婿,哪怕……哪怕二女共侍一夫……哪怕她做小,也……也……”董彦臻一边说着一边瞥了谢夫人一眼,他见她面露窘态,想到自己今日的困境,更是恼恨方氏。
      “可是,谁能想到方纭缃贪得无厌,无耻到如此地步,居然为了一己生生拆散我们!因怕书信往来为人所知,我们求她代为传送,她竟然……竟然私自扣留,诓骗我们,以至到今日这个地步……”
      董彦臻气得声音发抖,谢夫人也是泪流满面。
      “我一直都对此有些疑惑,但又无凭无据,义父谢世前留下遗书,命我好生对待他的女儿,加之他以往的态度,言下之意已很是明了,故此……我……我便……”
      “听说她有孕,我很是不信,毕竟,只有那一晚……可她的腰身渐渐丰腴,我便也不能不信了。一日,杜庸酒后胡言乱语,我从其中听出些原委,待他酒醒后再问时,他却支吾搪塞,问得狠了,他干脆闭口不言,我便知道其中定有古怪。我原想以孕期需避忌的香料令方氏小产,从而按‘夫人七出【注】’中的‘无后’将其休掉,而且,除了香料,凡是孕妇需避免的劳作、惊吓,全无避忌……”董彦臻冷笑了一声,“我想方设法地想她小产,未能如愿,她却自己出手,杀死了胎儿……”
      “那山魈是怎么一回事?”彭通问道。
      “两个月前,我在此地调香,此物不请自来。我最初极为惊怕,但后来意外发现,它竟可受制于气味。我用不同的味道试它,发现其中一种竟可使它躁狂暴烈。于是,我便想一不作二不休,干脆以此来取方氏的性命,倒省却了好多功夫。”
      “你是怕她诞下孩儿,不忍再休掉?”
      “是。我是拿定了主意要休掉这贱人的。可虎毒还不食子,若是我儿出生,在待哺之时便离了亲娘,岂非太过不幸?是以,干脆不要他落地,便也不受这人世的悲苦煎熬了!”
      “是这样……”
      “还有一层缘故!”董彦臻提高了嗓音,眼中似燃着一团火,“我发现,那贱人假代为收藏旧物为名,将……将繁绮姐姐最爱的一段香木拿去,雕成了她的模样,配以生辰八字,行厌胜之术诅咒繁绮姐姐。她已然独得了家产,又……得了我,让繁绮姐姐孤身一人……支撑在苦寒战乱的北地,她……她还有什么不足的!”
      非但众人,连傅繁绮也不知其中竟有着许多内容,她不知所措,大睁着一双泪眼,呆呆地看着董生。
      董彦臻看到她的情状也是肝肠寸断。他想起自己往日切割香料时,手握银刀,无数次想冲入后宅对着方氏一刀刺下。但他不能,他深知若是如此,方叔父在天之灵一定会不得安宁。他平日都假意笑着,以方氏月份渐长,不愿扰她作息为由,分房而睡,去了前院的书斋。
      他曾想过待方氏生产后再出手取她性命,但他又很怕,生怕自己见到了幼儿的面,心生怜悯再不忍下手,天长日久,习惯成自然,自己便忘了被欺瞒、被哄骗、被剥夺了一份真情的往事了。他已然想到了“往事”!他不能让这一切成为“往事”,成为随便过去的,无关痛痒的“小事”。他依然要动手!
      至于腹中胎儿,董生管不了那许多了,他要出气要解恨,他要让方氏滑胎小产,从而休掉。孩子自是不必见到天日了,若是平安降生,父母失和又会怎样呢?恐怕还不如自己当年!
      于是,他一不作二不休地加入了损伤孕妇的香料,但他又不能贸然行事,若是分量估算有误,伤了方氏性命,定然有负方叔父抚育之恩,再者他谋害发妻之名传扬出去,公人追查下去势必多少会殃及傅繁绮;同时,他也一直抱着那么微微的希冀,盼望有朝一日方氏能回心转意,痛斥自己的劣行。故此,他只放一点点的药量,不让方氏太过受损。
      然而,他错了,方氏并未真正拿自己的恶行当回事,她只知去守着自己得来不易的如意郎君。
      傅繁绮南归的第三日,便登门拜会,给义父的牌位燃上了香烛后,便在花厅小叙,方氏一如既往地笑着,恭贺傅氏嫁入官宦人家。一瞬间,傅繁绮有落寞的神色,被董彦臻看了个正着,他无限哀悯,也无限怨恨,自此他加大了药量,想速速终结掉与方氏的婚约。
      他调制了安眠的香药,劝说方氏和丫鬟夜夜点燃,他知道方氏会请人帮忙验看里面是否有毒害,香中便只有安眠的效用。在方氏入睡后,他便去床榻边,讲述凄厉骇人的故事,看着方氏在睡梦中挣扎是他目前最大的乐事。
      董生说道后来,声音哽咽,精疲力尽,清瘦的身形也如一缕随时即散去的青烟一般。
      谢夫人不知何时已起身,她拭干双颊的泪,嘶哑着嗓子对董生道,“往事如烟,再好的一炉香总有燃尽的时候。彼此心意已知,心愿……已……已了。过去了的……便过去吧!”
      董彦臻听了,虚弱地点点头,手指抖得更厉害了。
      滕会吉一瞬间忽对这二人生出好些怜悯之意。戏台上,话本中,那些悲欢离合,成败兴衰,看时虽亦觉唏嘘,然看过也就看过了,少顷便也丢开不计了,可切实发生在身边眼前的这些事,总让人神伤心悸。
      谢夫人作势回到自己的席位,然而,刚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她扫了一眼彭通和滕会吉,略一踟蹰,才义无反顾地开了口,“方才……她说,男女之情如两军对垒,我却不以为然。须知‘上兵伐谋,不战而胜’才是最难亦是最真!这种有感而发,有心而发的,因出于自然,才最为美妙。那些措心积虑,攻于算计的,纵然得了,又能有多少乐趣?他们得了的一瞬是欢喜的,最后便也不剩什么了。可惜,她不懂!是呵,她又怎么会懂?不过,我懂,有人懂,便也足够了!”
      谢夫人惨笑一下,在苏兰芷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董生一直脸色阴沉,听了她这几句话,不禁耸然动容,两行热泪沿着他消瘦的双颊流了下来。
      他又回想起雅集当日,与会的诸人离去后,苏不用将他并邀至亭前。被问及调香之法时,他故意挑些艰深晦涩的部分来说,果然,苏氏兄妹听了一会儿便借故告辞了,他又支随身的仆佣去车内取香,待他们转入花丛之后,水池边只余他与傅繁绮两人。这是傅氏南归后,他两人的第二次会面,也是首次独处。
      董彦臻苦涩地笑笑,迎上前去。傅氏沉着脸,冷冷地看向池中的莲花,此时不同往日,并无外人,不必做戏给任何人看,只可惜了她手中的一方丝帕,简直要被十根指头生生地绞断。
      董彦臻道,“你也来了……”
      傅氏不语,半晌方道,“不是我来,你才来的?况且,不来又去哪儿呢?”
      “你……家里……都好?”
      “托你的福,诸事安好。”傅氏说完这话时,轻蔑地瞥了对方一眼。
      “你每日都做些什么?跟他……说些什么?”
      “左不过是饮食起居。说的嘛……可说的亦不少……”
      董彦臻心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空落落的,忽然又如刀绞针刺,他一时忘情,脱口而出,“他都那样老了……”
      傅氏闻言一怔,随即双眉紧颦,掷地有声地回道,“他还没那么老!”
      傅氏虽是离着不远,可声音渺渺,如自天际间传来,极是冷淡。董彦臻自悔失言,虽然傅氏无力的辩驳令自己阵阵心悸,依然连赔不是,
      傅氏面上无动于衷,心中却有一种短暂的畅快,她轻提裙摆,作势离去。
      董彦臻忙道,“等等!”
      傅氏虽已侧过身,但还是停了下来。
      “我们……先前在方府,都无所依靠……我心里很苦……”
      “你究竟要说什么?”傅氏盯着董生,眼眶已然泛红。
      “我不想,你竟然……”董生轻吁一声,“当日我们在家中,也曾喜乐,你还做了那么多……至今……我仍无比想念你亲手烹制的汤羹,朔风呼号,冬雪纷纷,但是只要你端出那一碗羹汤,我便什么苦都不记得了!因你喜香,我便学香。可我调出的所有的香,都不及那寒冷冬日一碗汤羹上飘散的热气。”
      傅氏转过头,看着董生的眼睛,淡淡地道,“可如今……已是暑热了!”
      傅氏的这番话,令董生如身处隆冬,连骨髓都透出令人刺痛的苦寒。
      傅氏真的要离去了,她转身,高声唤过回避在岸边的丫鬟晚芳。主仆相互搀扶着到了岸边,沿□□走去。
      董彦臻清楚这样独处的时机已不会再有,他冲到岸上,压低声音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在北地这几年,可曾念过我?可曾收到过我的亲笔书信?”
      傅氏的脚步一滞,头也不回地答道,“收过!”
      “收过?”董彦臻的语气中带了些疑惑,但又忽然提起了一颗心,“收过,为何不回我?”
      “收过一封,便是你要迎娶方家妹妹的喜帖。”傅氏说完,掩了鼻子快步离去,好像身处在肉铺鱼肆之中。
      董彦臻闻言,如三伏天突然坠入冰窟,从脚底寒到头顶,周身血液都凝固了。
      方才傅氏的话,让董彦臻明白,事情大白于天下之时,傅氏和他还是旧时那般契合,便如傅氏爱香,他也去学香一般。
      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往事如烟!董彦臻喃喃地念道。
      彭通和滕会吉面面相觑,隔了半响,才道,“既如此,我们便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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