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止浮生》无名清茶

2、第二章

　　我叫阿梁，从小在渔村长大。我很喜欢大海，水性也特别好。上学的时候，我学过一篇课文，叫做《海的女儿》。那时，我在想，海一定还有其他孩子，就是我。但是我顽皮任性，脱离了大海，上岸成人。所以大海震怒，用了世间最残酷的方法来惩罚我，在我的人生里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刻痕！
　　我叫阿梁，是大海的儿子，也是渔村的灾星。
　　我的父亲是个渔民，叫做梁实，为人也和他的名字一样，忠良老实。
　　我的母亲叫做舒画，我从没见过她。因为难产，她的忌日和我的生日变成了同一天。我也因此从来没有过过生日。
　　父亲说，母亲是个温柔的人，她总是温和地笑着，不管是好的，坏的，她都一直积极地面对着。
　　我没见过母亲，连照片都没有。但我心底却一直有一张她鲜活的图像，是一张温暖到足以照耀阳光的笑脸。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要出去打鱼，就把我托付给隔壁的李叔。李叔是个老光棍，以前和我父亲在一起出海打鱼，有过过命的交情。自从我出世，两个老男人就轮番出海，一个留在家里带孩子，一个出去挣钱养家！
　　在我的记忆里，学会走路之前，我从没出过自家的院子。无论我怎么哭闹，父亲就是不会带我出去逛逛，而李叔，听我父亲的。
　　后来，我学会了走路。刚开始颤颤巍巍的，经常重心不稳摔倒，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一有机会就往院子外面跑。父亲看见了，二话不说，揪着我的小衣领，就把我拎回了院子。
　　可他越是不让我出去，我就越是想出去，撒泼打滚，三十六计，无所不用其极。父亲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第二天，院子就安了道篱笆门。
　　我活动的地点也改变了，每天就在篱笆门跟前玩。趴在篱笆上，从洞里面探出头，偷偷看着外面我接触不到的世界，或者坐在地上，背靠着篱笆门玩儿棍子泥巴。
　　我想出去玩儿。我心底一直这样想着，可年幼的我从没想过父亲为什么不允许。
　　直到后来，我长高了一点，步子也稳当多了，机会来了。
　　那段时间，正是海鱼洄游的季节，村里的渔民为了抓住这个黄金时段，每天都忙到很晚。
　　李叔和父亲因为是轮换的，所以一个人的时候都很辛苦，每次回来都是精疲力尽。因此，即便我长高了，他们也没来得及把篱笆门增高。
　　那天，父亲出门后，李叔就待在院子里陪我玩。因为前一天睡得很晚，所以没过多久，李叔就打起了盹。
　　我瞧李叔睡着了，就一个人又跑到篱笆门那儿捣鼓，最后，篱笆门还真被我给捣鼓开了。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身高体壮的优势，不过那时我年纪还小，没有想这么多就是了。
　　我跑出了院子，第一次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既陌生又新奇，既恐惧又兴奋。
　　村子里的路大都是用石子铺成的，我踩在光溜溜的小石头上，忍不住拿起一个放在手里琢磨。
　　我沿着石子路一直往村子里面走，边走边看，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人。这个点，村里的渔民都出海了，都只剩些老弱妇孺守在村子里。偶尔也会有几个妇人路过我，不过她们都是一副形色匆匆的模样，看见我也只是疑惑地皱了皱眉，大概在想，这是哪家的孩子？
　　我感觉自己走了很久，这里踩踩，那里看看，很快就看不见院子了。
　　我在一户渔夫家门口停了下来，他家门口种着一棵花树，很大，上面开满了不知名的小白花，特别漂亮，就像我每晚在院子里看到的星星一样。
　　我看呆了，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一个老婆婆出来倒脏水，发现了我。
　　哟，这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从来没见过？听语气，我觉得这个婆婆并不讨厌我。
　　这儿有星星。我指着花树对老婆婆说。
　　不知道是被我呆呆的表情萌到的，还是被我稚嫩的语气逗到的，老婆婆听了我的话笑得特别慈祥。她满脸和蔼地叫我，好孩子，快过来！婆婆给你拿好吃的。
　　我呐呐地走了过去，老婆婆轻拍着我的头，也不知道哪家这么不上心？这么小的孩子，要是一个人走到了海边那还得了？她自顾自地说完了，又笑眯眯地对我说，你在这乖乖坐着，婆婆给你拿饼去！
　　我点点头，一个人坐在门口的长板凳上，两条小腿还不能着地，前后甩得特别欢快！
　　婆婆给我拿饼还没出来，路过的一个大婶倒是看见了我。可是，她看我的眼神却和婆婆完全不一样，她就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后来，我明白了，那是震惊和恐惧。
　　我被她的眼神弄得很不舒服，就从板凳上跳了下来，想进去找婆婆。这个时候，婆婆刚好拿到饼走了过来。
　　怎么不好好坐着了？是不是知道婆婆过来了啊？婆婆一边笑着逗弄我，一边把饼递了过来。
　　我看到一块香喷喷的鱼饼，笑得很开心，伸手准备接过来。那个刚才直直盯着我看的大婶，忽然跑了过来，把饼打掉到地上。
　　一切发生地太快，我有点被吓哭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婆婆也是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你干什么啊？好好的怎么把我的饼给打掉了？婆婆看上去也很生气。
　　大婶似乎很着急，也没看我，直接对着婆婆解释，他是梁实的儿子！
　　你说什么？婆婆表情像是被惊到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是梁实的儿子！大婶和忽然提高了声音，我一惊，快要掉出的眼泪都顿住了。
　　我亲眼看到刚刚还对我慈祥和蔼的婆婆下一刻就充满震惊和愤怒地盯着我！我很害怕，想走，却迈不动脚步。
　　你怎么知道的？婆婆问身边的大婶。
　　我从老梁家经过，这孩子正好从那篱笆门的缝里探头出来，被我瞧见了！彭大妈，他就是老梁的儿子啊！大婶最后那一声强调，差点让婆婆没缓过气来。
　　老婆婆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看着我的目光变得极其凶狠，仿佛跟我有血海深仇。
　　我再也绷不住了，哇得大哭了起来。眼泪迅速蒙了眼，让我看不清她们的表情。那一刻，我是真的害怕到极点，对这个世界的害怕，对人的害怕。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道她们的表情为什么变得那么可怕。我想找父亲，想钻进他的怀里躲起来，可这一刻，我除了大哭，就是大哭。
　　我不知道父亲在哪？
　　后来，李叔闻着哭声找到我了。他跑得气喘吁吁，应该是找了我很久。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院子的，等到我停下哭的时候，人已经在李叔的怀里趴着。一个快三十岁的光棍，用长满茧子的大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哄着我，怀抱和父亲一样的温暖。
　　我哭得很累，睡过去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
　　我爬下了床，走到院子里。父亲和李叔正在神情严肃地说着什么。我揉着眼睛，对着院子喊，爸，我饿了。
　　父亲转头瞧见了我，走过来，把我一把抱在了怀里，对着李叔说，让他快回去休息，有事明天再说。
　　李叔走之前深深瞧了我一眼，我对他笑了笑，又想起了他下午的那个怀抱。
　　父亲把我抱回了屋里，给我煮了大碗面，还放了我最喜欢的小炸鱼。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哭得太多，消耗太多，我吃光了整整一大碗面。父亲在一旁陪我坐着，大手扶着我的肩膀，温暖有力，说要是不够，他再给我煮。
　　我吸溜着面条，摇摇头，要是再多点小炸鱼就好了！
　　父亲笑着，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
　　吃完面，父亲把我放在竹床上坐着。也许是下午睡得太好，我精力还很旺盛，在竹床上翻来滚去，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全然忘了白天的事。
　　父亲干完活儿，走过来陪我。他就坐在竹床边上静静地看着我，什么也不说。我从没深究过父亲的眼神里到底包含着什么，我年纪太小，还看不懂。但我知道，父亲是疼惜我的，他对我微笑的时候，和心底母亲的笑脸一模一样。
　　第二天，父亲在家陪我，李叔出海了。
　　不管我走到哪里，父亲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他也许在担心我会再跑出去，可事实上，我一直乖乖地只在院子里玩。
　　我年纪的确还很小，能记住的不多，但不代表我什么都不记得。我清楚地记着昨天的恐惧，大婶愤恨的眼神，婆婆憎恶的表情，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有些事情，能不能记住，并不取决于你的认知程度，而在于它给你留下的伤害到底有多大。越大，越深刻，越痛，越清醒！
　　吃完午饭，我有点困了。父亲却突然提议要带我出去玩。
　　我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表示拒绝。心里的阴影还在，我不想出门。
　　父亲却笑着对我说，我带你去海边，不去昨天的地方。海边有很多阿梁喜欢的小炸鱼。
　　父亲最终带我到了海边。我没能抵住小炸鱼的诱惑，毕竟我还是个孩子。
　　可是刚到海边，我就变得超级兴奋。这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没有光溜溜的小青石，到处都是柔软的细沙，没有像星星一样的小白花，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蔚蓝大海。
　　我挣扎着从父亲的怀里滑下来，父亲顺势把我放平稳了。
　　第一次赤脚踩在沙滩上，对年幼的我来说是一次极其新奇的感受。沙子软软的，暖暖的，一脚踩下去特别舒服，还会留下一个小小脚印，是我自己的。
　　我撒欢似的在沙滩上乱跑，留下一串串小脚印，有时候还会特地停下来查看。
　　海风柔柔的，吹得人很舒服。父亲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笑，和海风一样温柔。
　　我跑得累了，父亲抱起我，走到浅水沟里。
　　看，这就是你喜欢小炸鱼。父亲拿手指着两条青色的小鱼，它们似乎感应到有人入侵，迅速游开了。可惜浅水沟不大，它们只是像无头苍蝇一样绕着圈罢了。
　　我让父亲把我放下来，伸手去抓鱼，每次都还没碰到，它们就溜走了。我不服气，一直抓一直抓，最后水都被弄浑了，衣服也溅了一身泥水。
　　我摊着手，朝父亲咯咯咯地笑着。父亲温柔地揉着我的脑袋，帮我擦干脸上的泥水，然后再度抱起了我。
　　走，爸再带你去找！我点点头，笑得更大声了。
　　从此，我爱上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