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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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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容则难得没有找洛昕平的麻烦,大清早唤过阮儿,着了牡丹红的素纱单衣,外边罩了一式三层坠璎珞的流苏重彩衫,美得雍容大度。
阮儿一边为她系好宫锦丝绦,双目霞光流转,冲她笑道:“我的好公主,今日打扮的这般美丽却是要去见谁呢?”
莫初云也偷偷笑,说起来,呆在这里也约莫将近3年,日复一日的,撇开这位极品小公主某些特殊嗜好来看,生活倒也波澜不惊。容则的日程安排相对要简单许多,每日卯时起了先去给萧承贤请早安,寒暄过后便去御书房随诸位皇子读书习作,两个时辰里有三刻的休息时间,这三刻时间里,其它男孩大多打闹逗笑,诸如四皇子、九皇子等沉稳之流,多多不甘于书本所授,往往要客气请了师傅,追问许久,其内容海纳百川,有时也不乏稀奇物事。
容则今天请了假,莫初云不知她心中想法,也是如阮儿一般兴奋雀跃,却又暗自紧张。原本以为容则又要抓了洛昕平陪她小打小闹,却奇异的发现容则径自走向敬事房。敬事房?这不是太监管事儿的地方么?莫初云心中疑问陡升,觉得容则好像自多年前便布了个局,只是今日一行,这局便要渐渐收紧了,胸中越发惴惴。
敬事房领头的太监齐福儿杵在门口,耷拉着脑袋,估计夜半当值还没下班,这会子叫瞌睡虫惦记起来,脑袋一点一点的,也颇有趣。容则停步不前,阮儿一见,知她恼这太监没有规矩,凤眉挑起,也不知道她是否身怀武功,几步上去便已窜到齐福儿身前。那齐福儿只觉得面前凉风凛凛,一惊之下眼前突的映出阮儿一张卷了三分恼怒的娇俏粉脸,吓得一个哆嗦。
“阮姑姑,这……姑姑新禧,奴才……奴才这……”
阮儿玉手一挥,不耐烦道:“别吞吞吐吐的了,本姑姑喜欢你这腌臜地方?倒要天天来么?就算不来,你们好歹也得用心当值!大门口的仪容不整,精神头儿叫雀鸟叼了不成?成何体统?!”
齐福儿冷汗直下,既然阮儿来了,不用看也知道,那位祖奶奶必定也来了。果不其然,他小三角眼儿歇歇瞟了过去,阮儿身后,分明是那众太监“谈之色变”的十三公主——自那毓秀宫门口连声呵斥,做奴才的谁人不惧?齐福儿腿一哆嗦,猛得扑倒在地,正正好儿跃至阮儿身侧,嘴里清楚明了、谦卑万分叩了个万福。
“十三公主吉祥——”
这些场面几年来莫初云倒也见得多了,想来想去,如今只能说是人各有命,生在这万恶的旧社会,等级制度森严万分,稍有逾越礼制便如洪水猛兽,她管不到也管不好。容则自然比那堂堂大学生更好适应这万千簇拥千呼万唤的场面,冰容稍解,微微上前,腰板儿挺得直直的,却千般难得的对太监笑了。
“齐福儿公公,本宫的雪霰以前是谁在伺候?”
齐福儿哪敢怠慢,低着头回话道:“禀公主,这雪霰可是三年前毓小主的那只?”
容则不答,阮儿瞪眼掐腰,面色不善:“好你个胆大的奴才,主子也是你问得起的?哪只雪霰难道还叫主子小心记了替你们保管不成?”
齐福儿忙附身,脑袋都要埋在脚底了,唯唯诺诺道:“回姑姑的话,这毓妃娘娘的雪霰,以往是叫宫女里一个叫索儿的伺候,后来……这后来……奴才听说索儿那年冬至不知怎的,叫雪霰跑出了毓秀宫,毓妃娘娘就叫她搬去了罪族阜当差。其它的,奴才真个不知了!”
“索儿?”容则把玩着腰间琉璃佩,低低沉吟道。
齐福儿不敢做声,只越发趴低了身子。
容则却是转身就走。阮儿瞪了齐福儿一眼,骇得他一镇趔趄,而后快步跟上容则,扬长而去。
莫初云相当的不明就里。
容则三年前心念一起便抱了雪霰,弄死了某个无名小太监,时隔三年却这般好兴致,跑道敬事房来抄毓秀宫的人事档案?这般行为,任谁也搞不明白。
容则回了十三宫,萧承贤听闻容则“身体欠佳”,赏了些鱼翅燕窝之类,叫阮儿随意打赏了来送补品的小太监,容则便敞开宫门,唤了洛昕平陪她舞剑。
莫初云又是一阵莫名,这小公主,好好的敞开宫门做什么?难不成怕人家不知道十三宫里的动静,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请众人看她宫里的戏???
洛昕平气宇轩昂,面色微黑,想是天气渐热,日头渐毒的缘故,但这无损他沙场上挣回来的霸气内敛、神情潇洒。他冲容则微笑,稍稍欠了欠身子道:“公主今日好兴致,偏偏要学什么舞剑?”
容则甜甜一笑。莫初云感慨万分,好像这鬼灵精怪的小公主,只有在洛昕平面前才会真实的如同一个小女孩,她甚至不敢推敲萧承贤面前的容则究竟是他的女儿萧容则,还是伽蓝王朝第一公主,容则公主。莫初云怕她稍稍多想了些,真相会是令她扼腕的刺痛。她——只是一个优柔的小女人,原本也不会招惹这些奇妙事情的。如果虚伪灌溉成颓艳鲜花,不到万不得已,她是绝对不要去扒开泥土观赏花朵下那些腐烂的尸体的。
容则小指头绕了绕璎珞坠子,偏头道:“本宫只看洛大将军舞剑,本宫有说本宫要学这劳什子本事么?”
洛昕平星眸沉月,微染岁月的面庞绽开一抹自信非凡的笑意。
他猛的抽出腰间的剑,神色一凛,便在这海棠花海下腾跃起来。莫初云只觉得,一条暗绿的龙嘶吼着低啸着在她眼前扑跃,那龙——悲壮的、孤寂的、绝杀天涯。
——就好像若邪给她的感觉一般,纤尘不染,却又沉重哀恸。
她忽然想起了醉垣,想起了西冷小筑,那幽绿静谧波澜不惊的湖水、那暗紫色飞檐入宇的楼阁、那百花齐放的诡异芬芳,甚至那衣着华丽神情妖娆的隐娘,她都突然怀念起来。
三年了,他们——好么——?
沈熙……好么?
忽然想了起来,好像自从去了西冷小筑,他们原本不多的见面变得更加尴尬和清冷。一个目中无物,一个心痛沉默。沈熙碎裂的颅骨总是裸露在空气里,形容枯槁,面容可怖,然而那还是她的沈熙啊!就算他莫名其妙留她在那儿,就算她来了这名不见经传的伽蓝王朝,她也是他的初云啊……
可是,她甚至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这里,更不知道又要如何回去。她莫初云不是一个会呼风唤雨的强势女人,更多时候她都是人云亦云,求得片刻安生,生怕被人叨扰。她也不是没有思考过回去的办法,可是她真的毫无头绪。从和隐娘的相处她学会了谦卑有礼、同时也学会了缄默隐忍。所以……
你们原谅我吧……我想,稍稍看一看,看一看这伽蓝王朝里,又会掀起怎样让人难以评说的后话……
洛昕平一舞作罢收剑入鞘,容则眯缝着眼睛直拍手,道:“洛大将军的武功,竟叫本宫不知该如何评价。”一边莲步款款,盈盈上前,直直走到洛昕平身边。
洛昕平微笑着,一缕发丝垂至额前。
容则却是幻术般的,扬手劫过洛昕平腰间的配件“尺素”,猎猎长风中横剑别在他喉间,剑锋凛凛。阮儿一声惊呼,莫初云的心几乎要漏跳一拍——容则剑指洛昕平??!
“洛将军,你信本宫么?”
宝剑纹丝不动。
“倘若公主不信昕平,昕平可能也不会不信则儿。”
——则儿——他叫她——则儿……
刹那间,莫初云只感觉道胸口暖洋洋的,好像三月里的阳光铺散在遍地雏菊的田园里,她知道那是容则的感动。可是可是,为何心上一角隐隐作痛?
她来不及想,容则蓦地收剑,嫣然一笑。
“世人皆怨我,我不负世人。在这宫里,没人信我,所以我才要打开宫门。洛昕平,你可记得当日父王所托?”
洛昕平忽地就看见了漫天晨光,薄蔼中刺穿这伽蓝上空阴霾而暧昧的云层,倔强地爬上她幼小的肩脊,她竟也受得了,那么冷、那么冷、那么——彻骨。他忽然想好好问一问那位一言九鼎的王,二哥……你究竟要她受得多少?
“容百川、平天下——”那么隐忍的语气、那么执拗的坚定、那么沉重的背负!这是她么?是曾经那个什么也不管不顾,只爱折腾他的那个她么?
洛昕平胸口一紧——
则儿……
他却是叫不出口,其实他也知道的,他再也叫不出口,不是么?
容则拿背影对着他,指甲攀上海棠木的躯干,一点一点徐徐轻抚,却又突然重重掐下——
“毓娘娘治下不严是出了名的,当日我抱走雪霰便是在看戏,本宫要赌她的心,赌她对父王可有数年恩悯。我处死她宫中太监,虽是依法合礼,她亦扭捏作态偏要做个仁慈主子,却仍叫人看得出人心凉薄,是,不过死了个太监而已——毓娘娘啊毓娘娘,你若真的治下不严,又怎会将那索儿谴去罪族阜,你若真的悲天悯人,又怎会连点丧葬小钱都不补贴给那个小太监?”
阮儿问道:“罪族阜……那是什么地方?”
容则冷笑,一掌拍向海棠木,她虽没有内力,也不懂武功,这一掌却仍然震得阮儿捏紧了手帕。公主——何曾这般愠怒——?
“罪族阜,王族带罪者居所,悉除名籍,流一千里。那罪族阜里伺候的下人都和我伽蓝王室沾亲带故。”
“那那个索儿不就是……”阮儿惊道。
“所以本宫赌对了,颜毓,你先动手的。”
“公主,阮儿猜,那索儿身为族内人,说不定是别人保去了毓娘娘宫中,又犯了错叫娘娘给赶了呢?”
“族内人当侍,祖上必定也是受过贬谪,毓娘娘不会留一个祸患在身边,她久居宫中,身边没个贴心人儿不成。阮儿姐姐,本宫有你,有洛将军,你却可曾听闻毓妃对哪个下人格外用心?没有的。她若不将爪子贴在身边,则必定是将之送去了远方,磨锋利了只等对手疏忽!”
洛昕平道:“公主是说,那索儿就是毓妃的心腹,只是借了雪霰的事找个理由去了罪族阜打探消息?”
容则点头,白嫩的手掌突然攒紧,五指恨不得嵌进海棠木里,指尖苍白阴鸷,只像是抓在洛昕平心底,狠狠的,恨恨的。
“罪族阜里多少狼子野心的宗亲,暗地里培蓄势力要谋大逆,只苦于离京千里,无以商议、难得控制,颜毓啊颜毓,你何其狠毒的心!只怕那索儿不单单是去探查消息的,倒是去卖消息的!父王花了多大的精力改革律制,韬光养晦中好不容易压制这□□贼窝在罪族阜,颜毓,你怨不得该死!”
阮儿轻轻抚着她的背想让她宽心一点,一边又问道:“那公主,既然您早有猜测,又为何今日才来查?”
“本宫若动得早了,怎么连根拔起这株毒脉?!给了她三年时间精心计划,想来已经打算的差不多了,本宫倒要见见,颜毓,我们都是女流之辈,你可做得起本宫对手!”
洛昕平的心忽然又被扎了一下。则儿,你才不过十一岁的年纪,这些本来不该你做的啊……
“公主可要叫昕平去罪族阜一探?”他温柔的眉眼生生就覆上了坚毅,那才是他,那才是边疆众将甘愿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他!
“洛将军,父王每日上朝必要宣你议政,千里迢迢,你又如何一夜得返?再者,已让罪族阜那帮贼子逍遥了三年,不差这短短几天。倒是本宫宫门大开了,本宫猜着——”她语调拉长,幽幽的,极轻的,极清楚的,“今日洛将军的一舞宝剑,只怕毓娘娘已有听闻,兴致勃勃了!”容则翩翩转身,笑得胸有成竹。
洛昕平忽然明白她用意,她的宫殿大而宽广,宫墙厚实,大开宫门后没有人胆敢在她十三宫门口鬼鬼祟祟的路过,所以,如果毓妃知道她宫内动静,则必然是宫内有暗探,也叫内奸。容则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她宫中旧人全是伽蓝王亲赐,随她从小到大,谁人哪天当值她一清二楚,有时候有人病了和人替班,她还要多加询问,关怀备至。这十三宫里的新人却只有一个人——
三年前毓秀宫门口,圣前失仪,现如今易了容在十三宫里抱养雪霰的那个小太监。
他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是一个小太监。
洛昕平暗暗运足内力,西南角落的廊住背后果然有个人,那人分毫不动,不是身怀绝技,便是不会武功。他久经沙场,警觉性非同一般,从舞剑开始一切平静如常。这廊住背后的人,分明是刚出现不久。
十三宫里的人,绝不敢玩躲猫猫的游戏。容则治下之严谨,就是当朝宰相也弗敢妄自尊大,莫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便是藏头露尾一条,便可叫容则冷着脸轻轻吐出一个“杀”字。洛昕平想到这里,心里暗暗有数。他冲容则使了个眼色,又瞟了一眼西南角落,执起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一个字,容则莞尔一笑,突然身形一个趔趄,跌向洛昕平宽大的怀中。
莫初云佩服容则不过只是猜测,便能引出内奸,也知她心思缜密、傲气天成,这会由着她扑入一个充满年长男性温暖气息的怀抱中,不是不羞赧,却更是心急如焚,她太想知道那是个什么字了,可是她无法感知容则的□□!
洛昕平微青的下巴缓缓贴向容则耳际,声音有些沙哑。
“委屈公主了,陪臣下演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