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浅灯深》语盈

6、舛讹

　　杜芷出身尊贵，自幼骨子中便带了股子骄矜，如今放下身段同宇文皓下拜帖，还真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却说这厢宇文皓的内心那叫一个千回百转曲折复杂。首先杜芷主动约他，他自是受宠若惊喜不自胜的，然而，考虑到洛都沸沸扬扬的流言，宇文公子想他大概自作多情了。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宇文府，怡然亭，竹叶青，芙蓉饼。二人对坐，各怀心事，一时之间，两下里寂静无言。

　　杜芷一身素色纱衣，浅金丝线绣了牡丹纹样，墨发半绾，眉目轻蹙，纤指紧扣青花瓷杯，略略踌躇了下，敛了羽睫，“宇文公子，有件事，阿芷希望阁下能应承。”

　　宇文皓闻言眸色稍暗，目光深深，“阿芷，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竟是用了公子阁下这种官样文章，如此岂非有意同我生疏。什么事你且说来，我定尽力而为就是。”

　　杜芷低头抿了口茶水，清冽醇香却微带苦意，她顿了顿，慷慨陈词，“公子亦是祁人，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望公子深明大义，勉力而行，请缨出兵平郑国之乱。”

　　果然，阿芷你终究是为了……他。其余之事倒是都能应承你，然而此事却是万万之不可……宇文皓苦笑，执了茶盏的手顿了须臾，开口却是语带轻讽，“深明大义！出兵平郑！陛下亲征尚且如此，皓何德何能，得杜小姐如此高看。况且这满朝文武莫不是都不喘气了，军国大事居然要劳动杜小姐区区一介弱女子来置喙!”

　　“阿芷只是想着大祁不能就此亡了，朝上那酒囊饭袋终日只知窝里斗，全无半点骨气可言，如今怕是一个个都在谋划着如何把自己买个好价钱了!再者说来若非朝上无可用之良将，御……陛下他何至御驾亲征!公子亦是祁人，将军之号亦非浪得——”

　　“杜小姐是当秦相他们都傻么？”宇文皓打断道，“你以为若然我有那个本事，他们会留我在洛都么我父纵横沙场数十年如今都不敢轻举妄动，杜小姐就凭自己看了几本兵书史书，便敢如斯卖弄了么？”

　　“那是因为老将军并不知道你真正的能力——”杜芷一语未了，宇文皓的眼色便变了数变，自讽道，“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今皓已然及冠，却无一人称许，杜姑娘又知道些什么。”

　　杜芷急急剖白，“那是因为公子现在不在囊中啊！阿芷虽不知公子为何故意掩饰自己的才华，可阿芷偏偏知道公子之能是半点不输老将军的。就算是为了大祁千千万万的百姓，公子便不能勉力一试么？”

　　“哦？百姓，杜姑娘此番诚然是为了大祁百姓么难道不是为了将我支开，未免我再伤到‘生死不明’君御？杜芷你终归还是不信我，为了君御说这些话莫非你不违心么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不过你切莫忘了，此刻你还不是大祁的皇后!”宇文皓冷冷嘲道。

　　杜小姐向来自恃，何尝这般低声下气的求过人，何况宇文皓如此这般胡搅蛮缠，心下不由微恼，“说这些有意义吗？我信或是不信有什么区别吗？宇文皓，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一直在掩饰自己的才华，可是我和君御哥哥都明白，论用兵之道，你绝不逊于宇文老将军。现在边境无主帅，宇文老将军廉颇老矣，并且需要在洛都安定民心，分身乏术，此刻朝中无可用之将才，故而我希望你能勉力一试，却不知你这般推诿是什么道理！我信你你便自请出兵么？诚如是，那我信你便是!”

　　杜芷素来不大喜欢那些弯弯道道，这些话都是些个肺腑之言，可是在宇文皓听来却不是那个意思了。

　　“阿芷，你终归是……不信我，原来在你心里宇文皓就是如此不堪。若今日君御同我异地而处，你必不会由此番慷慨陈词吧？”宇文皓的声音竟有了几分痛苦缥缈。

　　杜芷不由有些愕然，嗫嚅:“我不是……”

　　“我当然不会因为你的一句信我而出兵”宇文皓语气冷淡又微带讽意，分外刻薄，“除非，杜姑娘肯做我的女人。”

　　“你……”杜芷眼眶微红，似受了莫大的委屈。

　　“杜小姐不是格外深明大义，义愤填膺么刚刚那番话端的是慷慨激昂啊，令皓好生羞愧。怎么，如今有了机会，杜姑娘却是不愿了？”宇文皓半讽半讥，唇角要弯不弯，“请便。”

　　杜芷怔忡，莫名有想笑的冲动，她笑了，笑出声来，泪如雨下，她说“好。”

　　宇文皓闻言怔了怔，冰冷的手抚上杜芷的脸，他的唇贴近她的耳畔，眸色深深，“阿芷，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杜芷挣开他的桎梏，面无表情，掩在袖中的手抖却得厉害，她怕，很怕很怕，她后悔了，她想逃，然而，她不能。她闭眼，冷冷的，“我只希望你会记得兑现自己的承诺。”扬手，衣衫尽落……

　　这种时候剧情发展通常都是宇文皓脱下外袍给杜芷披上，然后一脸痛楚的凝望着她，“阿芷，我知你不愿，你……何苦，从来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这次怎么会是例外？”然后杜芷感动，泪流满面。要不就是宇文皓对心怡的女子无力抵抗，兼之心头愤懑对想要对杜芷做些什么，可终究是不忍勉强，在关键时刻停下，结局同上。

　　然而，戏如人生，人生却不尽然如戏。戏有起承转合，跌跌宕宕，可是终归也只有那些套路，结局亦是早就注定的。人生不同，人生是未知的，它太复杂，变数太大了。

　　后来杜芷常常回想，其实她同宇文皓、同君御，那些林林总总、波波折折、恩恩怨怨，说白了不过一句话“吾意非此，君思谬矣！”

　　当年杜芷不知道的是，宇文皓的按兵不动其实另有原因，他分得了轻重缓急，亦有自己的原则坚守，所类刁难之语，不过是想要杜芷知难而退，然而她会错了意，然后，步步错，直到……万劫不复。

　　可是，当年宇文皓未曾料到的是，杜芷为了君御，竟是做什么都可以，他向来骄傲的自制力在她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两人都是极聪慧的人物，说到底，不过是当局者迷。

　　此情可待成追忆？

　　奈何当时却是惘然。

　　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是要付出代价，承担后果。

　　杜芷醒来已是次日一早。

　　她睁开眼，入目是宇文皓俊逸的面容，彼时，二人正并肩躺着榻上，完全是“坦诚”相待的。腰部的酸软，以及……下身残留的痛意提醒着她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一瞬，杜芷脑中一片空白 。

　　宇文皓带了懒懒的笑意，眸中说不出的温柔，他把玩着杜芷一缕顺滑的青丝，小心翼翼的对待，便如同稀世珍宝一般。

　　看到杜芷醒来，宇文皓一脸关切，素来刚毅的面上竟浮上一抹赧然，“阿芷……昨日我太过情不自禁……故而不知轻重了些……你如今……还痛不痛？”

　　杜芷有些不知所措，她死死攥住锦被，目光有些空洞且茫然，一副楚楚的情态。

　　宇文皓保证似的轻轻开口，“阿芷，关于昨天之事，我是不会道歉的，但我会负责。”略顿了顿，语气却染了些许愧意，“可是，有关那个出兵的保证，恕我……无能为力了。不过阿芷，我可以保证，阿……陛下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杜芷慢慢咀嚼消化着宇文皓的言语，不由愕然，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颤抖着嗓音问道，“你……说……什么？”

　　“阿芷，你知道的，你听到了。”宇文皓的手指抚上杜芷的脸颊，很是认真的看着她。

　　“不！没有！什么！胡说八道的……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对……”杜芷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耳边嗡嗡作响，视线也似乎模糊了，红了眼眶，纤长的羽睫渐渐拦不住那一滴过大的泪珠。

　　她感到宇文皓轻柔的替她拭泪，她隐约看到宇文皓眉眼深锁，有些不敢同她对视，他说着什么，依稀是“……昨日……是我不对……可是……我很自私……一切……我都不后悔……”

　　她突然笑了，表情狰狞。卑鄙，她想骂他。可是，她启唇，却是一口鲜血喷出。她渐渐失去了意识，她想，她真是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