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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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意识后，顾隆爱感到身体轻飘上天际，然后从苍穹坠落，她不觉惊恐，反而觉到一份欢愉，好似从那狭小的天地挣脱出来一般，浑身上下都是自由的感觉。
失重的感觉实在太好了。顾隆爱只觉得自己飘飘欲仙，从发丝到足尖都是放松的感觉，仿佛幼时燃起地龙的闺阁里，她躺进软绵绵的被褥中，令人舒服的不想睁开双眼，连指尖都是放松的。顾隆爱脑海里不再有悲苦，不再有折磨她的恨意，不再有时时萦绕在她耳边的哭声，仿佛泡入温水，下一秒就要舒服的失去意识。
就这么睡去吧，你累了太久了。仿佛有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念到。顾隆爱几乎要照做了，然而，临死前最后听到的那些声音突然在她脑内响了起来。她听到涟漪痛哭的声音。
涟漪是她的贴身丫鬟，从她幼时就陪伴在她身边，比她还要年幼几岁。顾隆爱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涟漪的那个时候，涟漪扎着双丫髻，跟在槐嬷嬷身后，像模像样的给她行礼。她的手和脸盘都是胖胖的，行礼的时候让人担心她会一头栽到地上，一下就逗乐了顾隆爱，单独把她挑了出来，从此涟漪就一直陪在她身边。
涟漪生性胆小，容易害怕又爱哭，每次被嬷嬷打手掌，板子还没碰到她眼泪就流下来了，搞得嬷嬷都心疼的不愿用力。她胆小，又喜欢自己吓自己，每次起夜都要桃意陪她一起。唯一一次自己去，回来的路上怕的不敢动弹，就在廊下蹲了一夜。顾隆爱没有妹妹，对她向来如同对妹妹般疼爱。
那么胆小的涟漪，顾隆爱却就这么死在她面前，会吓到她吧……顾隆爱模糊的想到。然后她又想起来了，涟漪早就不胆小了。她是忠心的让顾隆爱想骂一句蠢脑子，一点都不懂变通，固执的要死。从颜瑜生诬陷她父亲入狱那一天起，就手持不知道哪来的桃枝站在门口，没日没夜的守着，不肯让颜瑜生靠近她一步。困了就拄着桃枝闭上半刻钟的眼，为了不离开她甚至一整天不喝水不吃饭。
无论顾隆爱怎么让她离开，她就是不走。甚至后来顾家满门抄斩，也是胆小的涟漪紧紧地抱住泪流不止的顾隆爱，度过一个个夜晚。在被送到这个别院后，她与涟漪相依为命，早已情同姐妹。算来，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见到那个爱哭的涟漪如此痛苦了……顾隆爱朦胧的意识里突然感到一股钝痛。
还有越征雁，她们本是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却相离十几年没能再见。两人的父亲一文一武，吵得厉害，却也是多年的老友。活泼又天真的越征燕常常来和她一起游玩，给她讲跟随父亲看到的大好山河。两个小姑娘天天腻在一起，偷偷用被子蒙着头，说悄悄话一直到天明。
十三岁的时候，她随她父亲前往塞外抗胡，两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抱在一起痛哭。然后顾隆爱听说她嫁人了，对方是她父亲麾下的将士，两人一同镇守边疆；又听说她守了望门寡，却死活不肯跟她父亲回京，发誓要在边疆守一辈子的疆土。
那时候顾隆爱正和颜瑜生爱的热烈，她自认为懂得越归雁的执着。她偷偷地去和颜瑜生相会，夜晚，颜瑜生捧起她的双手，深情的望进她的眼睛，对她一遍遍的许下海誓山盟。
“隆爱，我必不负你。”颜瑜生深情的向她许诺“如今我配不上你，你等我，我定会让你成为最尊贵的首辅夫人。”
在她娇羞的披上嫁衣的时候，越征雁被授予了官位，成为开国以来第六位女将军。越征雁的父亲也亲自来向她祝贺，胡子一大把的老将军，尽管眉间还笼罩着阴郁，还是乐呵呵的给她送上礼单，挤眉弄眼的悄悄告诉她，那丰厚的礼单里有一半是来自她的父亲，那个扬言绝不见她的别扭鬼。在她大婚时，越老将军还看见她父亲躲在书房的窗后，伸长了脖子，想多听听乐鼓的声音，听着听着就湿润了眼睛。
没想到那是她和越老将军最后一次见面。顾隆爱听说他拼命想要保下自己的老友，却被当做同伙，打入天牢，没几日就暴死在狱中。她也被送进这院子里，周围都是徐阁老的亲兵，再没能和越征雁再见一面。直到她成了护国大将军，被徐阁老极力拉拢，徐斐言就起了利用顾隆爱说服越征雁的心，安排了她们见面。
越征雁就时不时来和她见面，昔日天真到娇憨的好友，已经变成一个冷静成熟的女将军了。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时常给顾隆爱将塞边的落日，起砂的夜晚，天边玫瑰色的红云，还有自由自在的风。每次她来，徐斐言都会撤走亲兵，让她们好好交谈。顾隆爱曾认为故友忘掉了杀父之仇，投靠了徐阁老和萧太监，一度心情复杂。直到有一日她架了马车来，帘后坐着的正是在她曾见过一面的前‘贵妃娘娘’
“这……不是。”顾隆爱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她惊慌的起身。而越征雁拉开了帘子，将帘中女子扶出来，对她沉稳一笑：“隆爱，这位是当今天子。”
当今天子。咀嚼着几个字，晕晕沉沉的顾隆爱不自觉露出了笑意。多么狂妄的几个字，多么不自量力的称呼啊，从一个傀儡太后嘴里说出来，真是好笑至极。然而那位天子，却让顾隆爱相信，她就是唯一能够平定乱世，为她家人复仇的那个人。
是什么时候这么这么认为的？大概是更久以前，还未陷入爱河的顾隆爱进宫参见的时候吧。
何贵妃，是何家最后的嫡长女，何将军与摩尼教圣女的爱女。何家一门七将，何家黑甲军名震边塞，只要黑甲铁骑在，便能保边境平安，只要何家一将在，便能威慑的胡人三年不敢冒犯边境。何老将军甚至当过太子太师，对还是太子的皇帝甚是严厉。何家也满门忠烈，何老将军和他的儿子们一模一样的不懂变通，可怜边塞的战事，竟然因为这长宁城内的政治交锋而一拖再拖。顾隆爱的父亲曾拼命争取，仍然斗不过利欲熏心的徐阁老，他们为了不在世家斗争中落下风，居然对政敌接手的军资护送下手，硬生生的将本应一月送到的粮草拖了半年。等运到前线，粮草早已腐烂发臭，城内的人们早已饿到啃食泥土度日，何家一门上下也只剩何贵妃和她的表妹。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城守住了。作为副将的越老将军，对城内发生了什么从未发过一言。
大概是为了安抚民心，皇帝不情不愿的纳何贵妃为妃，她的表妹为才人。大概是对何老将军的严苛记恨于心，何贵妃并不受宠，她的表妹反而诞下了唯一的皇子。皇帝与皇后不信国教摩尼教，却沉迷道教，每日服了金丸后就沉沉睡去，每逢节年，命妇们只好去进宫拜见贵妃。
大概是因为父亲的叮嘱，顾夫人曾经带着顾隆爱单独拜见过一次贵妃。那是个气度非凡的人，明明面若皎月，却让人在那双沉沉的眼眸前屏住呼吸，震惊于她的气度，而忘掉惊叹她的美貌。顾夫人却并没有顾隆爱那般感觉，她只是关切的和何贵妃聊着家常，何贵妃也微笑的倾听着。顾夫人甚至谈起了她的婚事，对何贵妃抱怨着丈夫舍不得女儿的才华，不愿她早早出嫁。
何贵妃的目光便落在了顾隆爱身上，顾隆爱下意识的便挺起了腰板，直视着何贵妃含笑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带着智慧，那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智慧感，顾隆爱只在自己父亲身上看到过，那大概是“阅历”带来的复杂魅力，让她几乎感到了压力。当她鼓起勇气望回去的时候，她仿佛捕捉到对方眼底滑过一丝温和的欣赏。
“令媛有一双慧眼，就算我在宫中，也听过顾小姐风姿卓越，玲珑巧智不输男子。”何贵妃用长者般的温和态度对顾夫人道“这般聪慧的姑娘，若是我的女儿，我也不会舍得让她随意嫁出去的。”
顾夫人掩嘴笑了，像每个孩子被夸奖的母亲那样，她好似完全没觉到何贵妃的不同寻常。顾隆爱却在那一刻感到了一股被承认感，就像有次被父亲的同僚，年迈的国师夸奖时那样，甚至更甚。
是的，她从小就被夸奖有不输男子的智慧。意识飘在空中的顾隆爱，慢慢睁开了双眼。她能控制自己了，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双手，感觉到了自己的肢体。她还在下坠，却已经没有要睡的困意了。本来已经趋于平静的心底，涌上了百般滋味。
顾隆爱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无论是对自己怒喝说：“你纵使嫁了他，我也绝不会出现在你大婚仪式上！”的父亲，还是笑呵呵的向门生和同僚炫耀说：“我家女儿，才能眼界绝不输男子，说不定比你们还有远见哩！”的父亲，还有幼时被她娇缠着，放弃让她学女经女戒，每天抽时间给她讲解史记经传的父亲，最后还有当着自己的面被带走的父亲——那时候他刚刚软了态度，同意见顾隆爱一面。
还有母亲——那个容易流泪，被父亲娇宠了一声的母亲，总是打扮的严丝合缝，端端正正，却在那日被狼狈的揪了出去，那双因为挣扎而青紫的双手，曾经给她梳过发，带上簪；还有总是教训她仪态不够端庄，却会在她的撒娇下无奈给她讲书的严厉长兄，第一反应就是护住自己的妻女，将女儿送进顾隆爱怀里，让她们快些离开；还有当时还怀有身孕的姐姐，一直是个大家闺秀，会温温柔柔的抱着她，哄她入睡的阿姊，拔下自己的簪子，冲上去和那些官兵拼命；还有从小照料自己，已经商量好嫁给管事儿子的桃意，会黏着自己，要讲故事的小侄女……不知不觉，顾隆爱已经泪流满面。
哭泣不能解决问题，恨意才能成为报仇雪恨的动力，然而已经七年没流一滴泪的顾隆爱，此时却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的欲望。她跪在自己的回忆里，对着只活在回忆里的亲人泣不成声
她终是感觉到不甘。她还没有缠着父亲原谅自己，她再也不嫁给颜瑜生了，她还没再拉一次母亲的手，再和兄长讨论一卷书，再缠着姐姐求她做一道莲蓉酥，再哄一次粉团子般的小侄女，再给桃意的嫁妆填上一只金簪，再安慰一次哭泣的涟漪，再听征燕讲一讲塞外的故事，再向天子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
为何世间总是小人得志？无论是为了政治斗争不惜牺牲疆土的徐阁老，还是不择手段的掌印太监萧清梧，背信弃义的小人颜瑜生，活在自大梦里的的纨绔徐斐言……而像她父亲，像越老将军，像何老将军那样的忠臣却只能就这样背负骂名的死去？
顾隆爱完全清醒了，她停下哭泣，却因为痛苦而蜷缩着。满天星斗在她身边飞速的旋转着，绽放出迷离的光晕。
天道何在？若人间真是有所谓正道所在，为何让忠臣殒命，奸臣当道？难道因为先帝轻慢摩尼教，所以天地已经不再保佑大燕了吗？她的亲人，她的挚友，如何才能拯救她们呢？
顾隆爱在内心向圣火祈祷。她抬起头，看到星河缓慢停止转动，星光汇成一条通路，顾隆爱感到一股强烈的吸力，她看到自己的人生正在飞速倒带，时间也开始倒流。她抬头注视着那片光芒，仿佛看到了圣火在那里跳动，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内心隐约有了一种奇妙的预感。她顺着那股力道向光芒尽头伸出了手，像要抓住重来一次的机会。她跳入了自己的回忆里，感觉灵魂冲出这片星空，一头撞进自己的过去。
——圣火啊——她艰难的伸出手，在内心喊道——请再给我一次把握住未来的机会吧——
顾隆爱的指尖碰触到了过去，她感觉天旋地转，是灵魂吸入身体的那个感觉。
身体复苏从指尖地酥麻开始，其次是耳畔的虫鸣，继而是湿润的空气，然后是脚踏实地的实感，顾隆爱感受到了身体的沉重感，失重的感觉最后消失——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充满了活力，健康而不似死前那般虚弱，毫无疑问是被囚禁在院内前的她的身体——她回到了过去！
顾隆爱睁开了眼睛——正好看到年轻了七八岁的颜瑜生。他正握着顾隆爱的手，深情款款的向她许诺“……你等我，我定会让你成为最尊贵的首辅夫人。”
……………怎么是你这个刚被我砍爆狗头的山楂锅盔！
获得新生的喜悦一下子崩溃了。顾隆爱的眼皮狠狠地一跳。她就这么保持着被握着手的姿势，上下的打量起了颜瑜生。
颜瑜生见顾隆爱久久不回复，更是被她盯得发毛，刚想再次握住她的手，就感觉到她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慢条斯理的擦了擦。
顾隆爱慢条斯理的擦净了自己的右手，对着窘迫的颜瑜生正儿八经的行了个礼，礼貌道：“不必麻烦您了，小女自己来。“
“啊？”颜瑜生呆呆傻傻道
“小女自己来。”顾隆爱耐心道，甚至还露出一个令他感到恐惧的微笑“小女决定自己去当……首辅。”
颜瑜生的脸色看上去想撞了邪一样，他艰难的挤出关怀：“隆爱……你、你怎么了？你看上不太对劲，发生什么了吗……？”
没什么。只不过刚刚亲手砍掉你的狗头，没反应过来而已。
比起这个。顾隆爱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眼里泛起令颜瑜生瑟瑟发抖的光芒。小女终于知道要去做什么了。
谢谢你啊，颜大人。你放心，待小女当上首辅，绝对会再次砍爆你那狗头的。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