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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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已经到了，院内的梧桐树早已落下最后一片叶子。夜已深，空气也冷了下来。夜晚黑的令人捉摸不透，整个京城都笼罩在寒冷和异常的安静中，令人心神压抑。丫鬟涟漪锁上大门，镇定的走过无人打理的庭院。院内精心布置的溪流池塘都早已干枯，堆满了层层枯叶，偌大的庭院只有她开门发出的轻响。
这间华美精致的小屋里没有燃香，没有点毯，甚至去掉了窗纸。屋内冻得发凉，呼吸都带着寒冷的痛意，不过屋内的人很明显已经不在意了。顾隆爱身着华服，定定的望向窗外。她已经瘦的脱型，只能虚弱的斜靠着窗边，却意外的适合身上这件雍容华贵的礼服，甚至发丝都没有一点杂乱。
顾隆爱斜躺着，看向窗外，任何人都能从她的面上明白，她大概命不久矣。涟漪走到她身边，小心点燃了铜灯，担忧的跪在她的塌前。顾隆爱的生命已如风中之火，濒临熄灭，只剩一种莫名的执着，续着她的一口气。
“涟漪……城外，有消息了吗？”顾隆爱声音低弱的问道。她形容枯槁，很难从那蜡黄干瘦的脸上看出曾经名满京城的美貌了，但在涟漪眼中，她家小姐依旧是全京城的美人加在一起都不及的绝色。
“还没呢，小姐。”涟漪低声答道。她握住顾隆爱瘦弱的双手，坚定道“小越将军已经发来口信说正在攻城门了！小姐您放心，好消息已经在路上了，天子一定不会输的！”
顾隆爱没有说话，只是眼内的那束火苗又窜了一窜，竟比那暗淡的油灯还要亮了。好像应和着涟漪口中的“攻城门”天空和大地的交界线那里突然炸开几朵红色的火光。一开始只是几点红色，然后便是火光的蔓延，直到城西的城墙亮起一束伸展开的亮线。就算离着城西那么远的这处别院，似乎也能隐隐的听到撞击城门的声音。
“小姐！您听到了吗！”涟漪兴奋的低声尖叫了起来。“是天子的军队！天子回来了！我就说他们这些抱着徐敛财大腿的人不可能支撑多久的！”
顾隆爱当然听到了。她不仅听到了城门破开的声音，还听到了人的叫喊，刀枪的声音，还有由远至近的马蹄声。近的，还有想要闯入这小院的人咣咣砸门的声音
别院的门口传来嘈杂声，大概是来人撞坏了门上的锁。涟漪警惕的直起了身子，咬牙切齿道：“一定是那些个贱人来了！小姐，您等着，涟漪这就把他们赶出去！”
“涟漪，扶我坐起来。”顾隆爱突然打断了涟漪的话。她在涟漪的服侍下坐了起来，一直以来的戾气从她脸上退了下去，从她被关入这个院子以来，涟漪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这般的光彩，那是一种隐忍了十年，不动声色却又恨之入骨的急切。她整理了整理自己的袖子，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她名义上的夫君气急败坏的冲进了院子。
“顾隆爱，你很得意是不是？你早知道有这一天是不是？！”颜瑜生身后跟着几个人，那几个人一身飞鱼服，腰间佩刀，衣着光鲜，看上去却灰头土脸。顾隆爱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发出嘲弄的一声轻笑。
“颜大人，您这样子真是有失威仪啊。”她轻言慢语道，颜瑜生恍然从这个油灯枯尽的妇人身上看到当年那个倾城少女的模样。她丝毫不害怕颜瑜生身边侍卫的佩刀一般，继续说道“您身后的随从，衣着未免有些不合仪理，仔细一看，您身上这只仙鹤，怕也是您衬不上的吧。如今天子回鸢，您就不怕天子怪罪的吗？”
颜瑜生脸上的皮肉都因为愤怒而抽搐，一张俊脸也生生憋紫。顾隆爱看着他这幅沧桑的样子，心下快意。当年她被这人的海誓山盟糊了眼，一心一意的嫁给他，却被他趁虚而入，趁着先帝驾崩，奸臣揽权的时候，伪构了证据，将她父亲一家当做讨好权臣的踏脚石，害她一家满门抄斩！
可笑，他还是顾隆爱父亲的门生。顾隆爱看着这不忠不义之人，内心居然有点好笑。谁人不知道他颜瑜生是尚书令的“东床门生”？既占了他父亲清名的光，又娶了名满京城的“听弦女弟”，一时间风头无两，人人慕羡？又有谁能相信这看上去一本正气的男人，为了功名居然愿意去抱著名的“万金阁老”的大腿，甚至拱手送上他的新妻呢？
七年了，顾隆爱嫁给颜瑜生已经有七年之久了，但她躺在他榻旁的日子，恐怕还不足一个月。而顾家一家上下几百口人，却统统做了这个男人的垫脚石。想起往事，恨意又侵蚀了她的眼底。颜瑜生在她如同淬了毒的眼神中讷讷不能言，他脸色青了又红，终是硬着头皮怒喝：“顾隆爱，你不要以为跟了那太后便有恃无恐！这天下迟早还是安武王的！若你早日说出掌印的下落，你还有一线生机！”
“颜大人还是改了口好，天子凤仪龙威，天下无人不知，您若质疑用那叛王的名号与天子相比较，怕是对她的大不敬。”顾隆爱温声道。她没有因为恨意而咬牙切齿，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得意。七年囚禁生涯的折辱，都没有损了她从小养出的气度。她越是平静，颜瑜生越是忍不住对她心生恐惧。纵使他清楚的明白顾隆爱已经没有多久的日子，也不敢看轻她，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一定是她背后有着天……太后做靠山！颜瑜生这么找着借口。谁能想到一个被囚禁在偏僻后院的女子，居然有办法和宫里的太后搭上了消息呢？谁又能想到，被权势滔天的掌印太监，和位极人臣的权臣这等人精联手选出来的傀儡太后，居然能够一朝称帝，甚至反噬了那些想要掌控她的臣子们呢？
一介女子……区区一介女子！颜瑜生愤愤的想着，也不知道是说那位御驾亲征的女天子，还是说面前这明明已经一无所有，却仍旧让他抬不起头的顾隆爱。他定了定神，本想好言好语的劝她，话语却被漫步踱进来的人打断了。
“隆爱，你又何必执迷不悟？”来人温声劝她道，一张如玉的面庞上满是无可奈何的温柔，注视顾隆爱的眼神充满了对爱人的宠溺。”便是那太后登上了帝位又与你何干呢？你若与我，那边是身份无双的首辅夫人了，为何不肯呢？”
顾隆爱名义上的丈夫颜瑜生脸色青青白白，终究是敢怒不敢言。顾隆爱看着这深情款款的男人，差点笑出声来。
她看着这些人，好似望着刀下垂死的虾蟹，几乎都要生出怜悯之情了。徐阁老自认世家资本深厚，历代累名，却殊不知他那浅薄的眼光看不见胡人入侵，看不见地龙水祸，看不见这长宁城外民不聊生的景象和边塞重重包裹的危机，只是因自己对这长宁城的掌控而洋洋自得，直到自己手中那傀儡太后一朝翻身，带着三十万大军围起这长宁城，也还做着逼问出玉玺下落便能扶持安武王上位的美梦。这深情款款的世家公子，也不过是抱着一份侥幸不肯撒手的蠢人罢了。
嘲讽的快意如同毒液腐蚀着她的内心，她张口便带着讥笑：“天子为天下正统，我不信天子，难道还要信你这大势已去的‘首辅大人’吗？徐斐言，你有几斤几两的能耐，能否与天子做对，莫非你心中没有思量吗？”
她终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恨意，她先看向颜瑜生，声音令人发寒：“颜瑜生，你入我父亲门下，蒙受我父亲恩惠，表尽一腔忠心，许我一生一世情深不悔，誓要让我做上首辅夫人的位子；转头奸臣当道，你为了你那通天荣耀，竟利用我父亲的信任，伪构书信，诬陷他通敌叛国，使我家满门抄斩！”
她记得那日，官召下了，满门抄斩，她就被囚禁在院内，救不得家人，闭不得眼睛。她看到家里的门被粗暴的拆下来，母亲被攥着头发，从内庭一路被拖到门口，脸上全是鲜血。只有六岁的侄女抱着她的大腿，被生生的撕开，拽着侄女的士兵一脚踹倒她，拖着她像拖着一小头腊肉，没几步那粉娃娃就没了声息。注重仪态的大哥，还怀有身孕的姐姐，都被压出去，板车的方向正是子午门。站在门口清点着人数的，正是她的好夫婿颜瑜生！子午门前家人鲜血的腥气，至今仍然萦绕在顾隆爱身边，就连此刻，她喉中也全是血腥味。
她再也绷不住面上的平静，撕声恨道：“我父亲为人如何，你莫要说你不清楚！我家的儿女，没做过一件叛国的事情，却生生死在断头台上！你受我父亲提携，如今却害他背上这千古骂名！好你个颜瑜生，不仅利用我父亲升官发财，连我也成为你拉拢权臣的工具——”
说道自己身上受到的奇耻大辱，顾隆爱反而笑了起来，脸上每一寸都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她来回打量着两人：“也庆幸你这个决策，更庆幸于这位阁老爱子是位愚钝不堪的纨绔。如今天子重回大宝，您两位功不可没啊！可惜了，可惜了，我顾隆爱不能看到你们家破人亡，身首异处！”
“隆爱，你太偏执了。”徐斐言未曾生气，他叹了口气，眼神复杂的看着目露疯狂的顾隆爱。挥手命令道“带上夫人出城，不要伤到她。”
“你要带她到哪去？”侍卫没有回应，反问他的，是一道平静的女声。
徐斐言听到这声音脸色巨变，仿佛被针蛰一般的回头，刚好看到身披暗黄战袍的女子踏进院来，站在她身后的红衣女将，正是和顾隆爱从小一同长大的越门女将越归雁，她此时微微气喘着，对顾隆爱投注以担忧的眼神。天子仪态自然地走上前来，平淡无波的面上似还带着笑意，甚至还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回答朕，你要将朕的功臣带去哪里？”随着女子沉沉的话语落下，小院的院墙上出现了整齐的一列弓箭手。他们毫无声息的拉开了弓，锋利的箭头对准了徐斐言。涟漪激动地握紧了顾隆爱的手，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尖叫起来了。
徐斐言的护卫迅速的把他围了起来，拔出剑和女子身后的士兵们对峙，悬殊的数量差距令这场面看上去有点好笑。顾隆爱在看到天子那暗黄的身影出现的一刻，便清楚的明白叛臣们大势已去。
在看到天子的那一刻，顾隆爱的心已经定了。大势已定，颜瑜生和徐阁老一家已经难逃一死。她心下出现这个念头的一刹那，仿佛支撑她到今天的那一口恨意也散了，甚至没法再说出一句话来。她感到生命力迅速的抽离，只能挣扎着对女帝投过去一个祈求的眼神。女帝对上了她的视线，微不可见的笑了一下，轻点了头。
颜瑜生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瘫在地上。徐斐言稳定了下心神，开口同女帝交涉到：“太后，您在这里杀掉我们，就永远没法得知父亲手中……”
“不敬天子，冲突圣驾。”女帝打断了他的话，丝毫不关心他口中的消息，漠声宣判。“杀。”
万箭齐发，甚至没给人反应的时间！还没说完这句话的徐斐言下一秒便被万箭穿心，他大张的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他竭力的想要扭头再看向顾隆爱，却就那么倒在了地上。女帝没有多看他一眼，绕过了瑟瑟发抖的颜瑜生，提步跨过地上的尸体，稳步走进了屋内。
顾隆爱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甚至拒绝了涟漪的搀扶。她能感到自己正迅速的衰弱下去，又同时感到一股高涨的火焰吹起了自己的身体，仿佛血液在沸腾，只能听见自己高涨的心跳。她跌跌撞撞的走向前。女帝威严的站在那里，她身材高挑，顾隆爱需要仰头才能对上那双睿智的双眼。女帝敛下睫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手解下了自己腰侧的佩剑，亲手交到了顾隆爱手中。天子向后退了一步，为她让出了前方的道路。
那剑很沉，对于没拿过比狼毫更沉重的物件的闺阁女子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重量，而顾隆爱却接住了。她步伐突然变得有力了起来，一步步走向颜瑜生，举起了手中的剑 。
“不、不要……隆爱！隆爱！求你！”颜瑜生几乎被吓得说不出话，他哆哆嗦嗦的后退着，跪在地上磕起了响头“我给你磕头了！我对不起！求求你！”
顾隆爱毫不犹豫的挥剑了。颜瑜生没能再说出一句话，他的头就被锋利的剑斩下，鲜血溅了顾隆爱一身一头，她突然感到一阵轻松，自满门抄斩那一日一直萦绕身边的血腥味，反而随着这一下消散了。
“哈、哈哈哈……”顾隆爱跌跌撞撞的后退，仰头大笑了起来。
她没能再说一句话，就那么向后倒下了，眼泪从她眼里流出，最后一声笑还在嗓子里。她死死瞪着天空，感到意识飞快的消散。她能听到联谊的痛呼，女帝的叹息，还有越归雁疾步上前的步音，然后便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到一丝白光，将她的意识拉出脑海。
原来死亡是这个感觉。她迷迷糊糊的想着。爹，娘，大哥，阿姊，隆爱来找你们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