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死桐》金兰子

7、相伴

　　我有时想人究竟会怎样无私呢？人的无私更多时候也都是种自私吧。
　　我将长咸推开，而不是为他走上另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那条路本身或许并不是多么的险恶，但我的本心不愿，我的心力不许，我的心神不从，我不会为了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而勉强自己。
　　是的，是不相干，在我心里，长咸有些时候像是自己的孩子或是一个弟弟，我不会推拒他。对他，我会不舍，我会怜惜，会付出一时的疼爱，但也是仅此而已，他从未到过我的心底。这个世界从未有过我的归属，我从心底里排斥这儿的一切，我的每一日都沉浸在无边的苦寂中，一日日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沦陷。那种痛苦的绝望被时间消磨，不再那么浓烈，却更是绵长，缠得我透不过气来，没有人会来解救我。
　　我有时想，如果我降生在普通温善的农家，三餐有着落，有对疼爱的父母，有些相亲的兄妹。虽说富家有富家的难处，贫家也有贫家的不顺，那个家庭或许也会经历很多，但我想，只要有这些，我是不是就会甘心，我是不是就可以重新开始，当没有前世，重新扎下我的根，重新有自己的牵挂。我每日里会为了家人，为了生计，日出而作，伴日而息。而且，我有一日会再组建一个新的家庭，传下自己的血脉，留下自己存世的痕迹，人生没有大的波澜，劳劳碌碌过完这一生。我不知道真成那样我会怎样，但我想那时我不会再怨，一切都至少比现在好。
　　我是自私的，我有时想我这样做，是不是也是一种人性的丑恶。我痛苦，于是把他也带入深渊。
　　“云姐姐……”长咸依然是柔柔弱弱地哭，扯着我的衣袖不放手。我们已这样僵持多日，他的毫不退缩，是不是在试验我的铁石心肠到底有多硬。
　　那日后，听说长咸病了。
　　又十多日后的一个夜晚，我在醉眼中看到长咸向我奔来，在深秋中赤脚踏着寒气而来，那飘荡的发丝，衣袂的飞舞都很美，像一只飞扑的蛾。他哭着告诉我说他做噩梦了，梦里我全身都是血……
　　我无言以对，只能背转过身。
　　自此，他几乎天天来我面前哭，一声声地叫着我，赵嬷嬷找来也不理，他是真的豁出去了，但我时时在想，我有他一半的勇气吗？
　　我试着劝过他，讲事实的，摆道理的，推心置腹的，声色俱厉的……他却总是用他那双无助的泪眼无声地望着我。
　　我恨透了他的这种决绝，心里的烦躁与动摇与日俱增。
　　喝下又一口杜康，那种焦灼随着食道燃遍全身，我一把将衣袖从他的手中抽出，惹得毫无防备的他一个趔趄。
　　我本欲伸手扶他一把，自己却是饮多了酒，一头撞向假山石，在痛得几乎麻痹中又扑向地面。我伏在地上动不了，似乎连时间都停顿了，我的感官一瞬间全失，过一会儿才觉着额头上热辣辣的，也才听见长咸在一旁焦急的询问声，我费力地摇摇手。
　　长咸用尽全力架着我坐起来，倚在柳树干上，仔细检查我的头脸，他碰到我脸上的手抖得厉害。
　　我慢慢缓过来一些，自己抹了一下痛处，拿到眼前看了下，没有什么血迹，那真是很幸运了，没碰到尖锐的地方。不过刚刚抹了一下也好痛，看来是磕出一个大包了，也定是青肿得厉害。
　　长咸刚刚停下的泪又从红肿的眼眶中淌下，他捧着我的头，凑上来轻轻地吹着气，软软地说着话：“吹吹就不疼了。”
　　我闭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对他定是有所亏欠的，他从小就爱哭，更是为我哭了好多回，想起红楼的林妹妹，是不是他也是来还泪的。上辈子不知，这辈子只能是我欠他的，就算还也还不清了。
　　但有些事是自己必须去做，必须去了结的，于是我再次甩脱长咸的手，冷淡地说：“长咸，这样纠缠不清，对你我都不好，你还是不要执迷不悟了。你身为南齐的公子，总是要为你的国家的。”
　　静默，静默，好长时间里谁也没说什么，只有深秋寒夜风声的萧瑟伴在左右，我们都静等着让寒意侵袭。
　　似乎是过了一生一世的时间后，长咸轻轻偎进我的怀里，双手环上我的腰，缓缓开口：
　　“云姐姐，咸儿知道你不要与她们争，咸儿也什么都不要了。
　　“咸儿本是也要为家国着想，但咸儿不知自己身在昇国，一旦生出变故，来日还有多少。
　　“这府里的水有多深，咸儿不知道，但咸儿却知道云姐姐的处境不好。咸儿知道，云姐姐有几次差点被暗害，就算不出府偶尔去去猎场也有几次惊险，更是不用说在这府里，明里暗里吃过多少亏。咸儿不知道云姐姐若只做个闲散王孙，以后没了老王爷的庇护又会怎么样。
　　“咸儿一介弱流，为国为质不说是什么大的功勋，也是尽了自己的一份心力。若咸儿嫁于昇国权贵，可事到临头，又真能为南齐做什么，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到时不要赶杀咸儿以避嫌就是好的了。更何况，咸儿若是想要弄权于夫家，这未来的五年，十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都要曲意逢迎，都要争斗不休。咸儿也怕那样的生活，也怕心里明明是住着别人，却要跟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朝夕相对。
　　“咸儿知道云姐姐还不喜欢咸儿，也不愿为咸儿为自己争些什么。咸儿那日梦见云姐姐……直到奔到云姐姐面前，见到好好的你，才得以安心。那夜也想清楚了一些东西，我难以想象在我的下半生都见不着你，那会是怎样的一种煎熬，甚至是相逢对面不相识，又会是怎样的一种肝肠寸断。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能离了你，离了你，我的心就没了，剜肉刮骨也不过如此。没有你，我要怎么活下去。
　　“只要你好好的，咸儿愿在有生之年陪着你，陪着你生，也愿陪着你死，陪着你共睡坟茔。咸儿知道云姐姐的苦处，这么些年没有人真心为云姐姐好，云姐姐也冷了心肺，不会对着谁好。那就让咸儿对你好，你只要让咸儿呆在你身边，需要我时，我就一定在你身旁，伸出手就会碰到我。你要温暖就由我给你，我永远都陪在你身边，不再让你……寂寞。”
　　原来啊，这个柔弱的男子竟是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剔透无暇的水晶心肝儿。
　　他的声音竟也是那么的平静，却贯穿了我的心灵，我忍不住随着他的话颤抖，我想我的这一生，再也不会有谁比眼前的这个男子更接近我的灵魂了。
　　我问我的心动了吗，我不知道，它麻木得太久了，太久了。只是，怀中的他好温暖，我忍不住偎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