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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狐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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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阑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儿时,矮墩墩一个小团子,清黎牵着她的手走在白雪皑皑的山路上。
清黎身高腿长,一步顶折阑三步,他悠哉极了,垂眸看着小徒弟努力抬高小短腿一级一级往上爬,简直要以此为乐。
折阑年纪小,但倔得很,坚定地拒绝了清黎抱她上山的提议,誓要用双腿丈量浮玉的高度。
浮玉山可太高了。
努力了一个时辰,小折阑累得不行,一抬头,山阶绵延入云、无穷无尽,她的便宜师父站在阶上满脸笑意看着她,半点搭把手的意思都没有。
她瘪了嘴,但生性好强好面子,不肯直言自己走不动了,于是把矛头对准了浮玉山:“师父!浮玉怎么能这么高呀!”
清黎料到她要耍赖了,没料到浮玉会首当其冲,他奇道:“山不高还叫山吗,顶多算个土包。”
折阑眨眨眼,当即蓄了两包泪:“我也不高,我也是土包子,呜哇——”
“呦,你还会声东击西了,”眼见大水要决堤,清黎不再逗她,一手将她抱起来托在臂弯里,哄道,“你还小,还长个呢,等你长高了,山就不高了。”
折阑一抽一抽地问:“那,那我会和师父一样高吗?”
清黎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蛋:“会,会比师父还高呢。”
对于清黎来说,登上万仞高峰不过是弹指间的事,但他偏喜欢踱步在山林间,于是上山回家的路似乎很长很长。折阑幼时坐在师父的臂弯里,后来抓着师父的手,后来她终于能跟上师父的脚步。
再后来,清黎去了,她一个人走在山路上,年少几百年的光阴缩在尺寸之间,不知何时就迈了过去。
冬去春又来,她终归是没能长得比清黎还高,却和清黎一样,习惯了走这条上山的路。
她也会悠哉走在前面,垂眸看身后的团子努力跟上自己。
四条腿的毛团子比两条腿的奶团子快多了,但想征服浮玉山实在不是容易的事。
折阑笑着问:“初七,真不要我抱啊?”
那火红的毛团瘫在石阶上,闻言倔强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头扭了过去。
这是生气了,折阑蹲下身给它顺毛:“你这样一只小狐狸,被抱着上山不丢脸,我小时候也是要师父抱着才能上山的。”
初七作为一只成年狐,耻于和幼童相较,它愤而拱开她的手,挣扎着站起来往上跑,结果跑了没两步就再度趴下。
天将降大任于斯狐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劳其筋骨、劳其筋骨......初七呜地一声把自己团了起来。
折阑眼看着它蜷成个球,哭笑不得,一把将它捞起来拢在怀里。
“别着急,修炼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等你有了灵力,能化形了,一天上下山八百个来回都行。”
初七没理会她许下的好大一张饼,大尾巴把脸一挡,兀自生闷气。
折阑拨开大尾巴,凑到它耳边:
“等化形了,初七给我做徒弟,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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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折阑一睁眼,刺眼的白光晃得她眉心一酸,她抬手遮住脸,揉了揉额角,觉得此情此景分外熟悉。
连着两天没捞着好睡,又是耗费心血又是被雷劫波及,折阑原以为正月里在外面躺上一夜,自己这具脆弱的身体会忙不迭地魂归天地找父母师父团聚,没想到关键时刻竟然展现出非比寻常的坚强来,既没有中风也没有伤寒,身上暖暖的,连裹在外的斗篷都熨帖着,半点没被晨露浸湿。
折阑还记得自己昏迷前发生了什么,她撑起身子四下寻找云绯的身影——没有,这么大点的石台,那么大只的男人,没了!
渡劫没成灰飞烟灭了?
还没来得及感伤,她斗篷下有东西动了动,折阑掀开,一个毛团咕噜滚了出来。
很白,很蓬松,团得很圆。
折阑怔愣片刻,伸手去拨弄,拨出一条、两条、三条....九条毛茸茸的尾巴。
云绯的能力资质随其母,但原身随了他的父亲,折阑知道他是九尾狐,但也是头一次见到他这幅模样,不免有些稀奇。
这副原身竟还是幼年,不算上尾巴的话,身子还没有折阑手臂长,耳朵尖和尾巴尖都长着一撮火红的毛,软软小小一只,昏睡得雷打不动,哪里能看出半点战神的威风。
折阑拎着狐狸的后颈,毛绒绒的手感让她有片刻失神。
她犯愁地想,这劫,是渡没渡成啊。
劫云早就散了,但四面的结界却还没打开,山岚笼在结界外,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折阑试着给桃桃传信报平安,信符所需的灵力极少,是她为数不多能直接使用的符术,可惜信是写了,但有结界相隔,迟迟传不出去。
无法,折阑索性静心等结界自行打开,她一边思索如今的局面,一边顺手将毛团放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毛。
直接给云绯顺醒了。
狐狸哼唧着睁开惺忪睡眼,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的境况。
折阑把他在自己面前摆正,正襟危坐问道:“赤霄君,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云绯怔怔地看着她的脸,低头打量了两下自己的两只前爪,似是不敢相信。
他抬起爪子轻轻碰了碰折阑的手,折阑顺势捏了一下。
然后就把他捏哭了......
葡萄似的狐狸眼里霎时含了两汪泪,他抬头紧紧盯着折阑的脸,豆大的泪珠决堤般涌了出来。
折阑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会见到一只狐狸、一只威震六界的狐狸嗷嗷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间手足无措:“哭什么呀,渡完劫也不兴哭啊,你是哪里疼还是不舒服,不会被雷劈傻了吧......”
云绯:“......”
他哭的更大声了。
变回幼年形态的云绯不知道心智是不是也跟着退化了,总之哭了个天昏地暗,边哭边往折阑怀里钻,妥妥的登徒子行径,但他现在是狐狸形态,而毛团、尤其是幼年毛团,做某些事确实比较容易被原谅。
折阑数次想拿起屠刀,看着云绯圆滚滚毛茸茸的身体,思及云绯在碧山的救命之恩,想到这厮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于是又劝自己放下,少说立地成佛七八次,最后终于忍不住将他提了起来,摁在自己面前坐好。
她刚想批评一下云绯这种“恃幼行凶”的作风,小狐狸对着她哽咽着打了个哭嗝。
......算了。
“哭也哭差不多了,说说你这是什么情况吧。”
小狐狸歪了歪头,十分天真年幼无知。
折阑伸手把他脑袋掰正,威胁道:“你渡劫前我给青繁传了信,她现在就在外面,你要是真被劫雷劈傻就罢了,你要是再装幼崽我不介意把你送回青丘,听说青丘正逢添丁喜事,想来狐君很愿意看到自己的堂兄和孙辈聚于膝下,共享天伦之乐。”
云绯试图去扒拉她的爪子一僵,半晌嗫喏道:“不是装的,我变不回去了......”他十分委屈,毛茸茸的可爱面孔,水汪汪的无辜双眼,配着低沉的成年男子嗓音,“真的,我试了变不回去,而且灵力也调不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这与外貌完全不符的嗓音给了折阑莫大的冲击,她咳了一声:“等出去了请青繁看看。”
云绯站起来在她身边绕了一圈,关切问道:“你还好吗,我隐约记得劫雷波及到你了,没受伤吧。”
“没事,我很好。不过,”折阑忍无可忍地捏住了他的嘴筒子,“你能传音吗?你顶着这个模样但是一开口是这个动静,我有点受不了。”
云绯震惊地看着她,她怎么能对一只刚刚经历了生死劫难的狐狸说出如此冷冰冰的话!
他愤怒地甩头挣开折阑的手,嚎道:“你嫌弃我!”
“没有,你嗓音挺好听的,我就是不大习惯狐狸开口说话。”
云绯说得超大声:“这有什么不习惯的,浮玉的灵兽不会说话吗?”
折阑解释道:“我以前养过一只小狐狸,不是你们青丘的灵狐,是只资质平凡的赤狐,它一直不会说话,久而久之我就习惯了,再看狐狸说话难免不适应。”
云绯默了默,半晌将爪子递给她:“不接触传不了,你握着试试。”
折阑叹道:“你的灵力封得够彻底的。”
她说着握住狐狸爪子,紧接着就听到云绯传来的怒吼:“你还是嫌弃我!”
她揉了揉耳朵,心道:这厮一天一个模样,到底怎么坐稳西境统帅之位的?
好在云绯苏醒后不过一刻钟,结界便自行消散了。
等在外面的桃桃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扑到折阑怀里大哭:“阿阑呜呜呜,你怎么样啊你没事吧呜呜呜,我在外面都要急死了呜呜呜!”
时音没好气地抓过折阑的手腕号脉,确定她安然无恙后神色一缓,嘴上不忘阴阳怪气一把:“花神殿下舍生取义,为救赤霄君不惜以命相搏,留桃桃自己在外面担惊受怕,要不是药神殿下能感知到你的气息,稳住了桃桃,不然桃桃非得随你去了。”
折阑咳了一声:“……我只是运气不好,赤霄君还在呢。”
时音一僵,闭了嘴,还是青繁留意到了折阑身边的白狐:“赤霄君?”
云绯矜持高深地一点头,完全看不出之前是和桃桃一样哇哇大哭的主儿。
青繁是折阑昨夜便请来救命的,结果在外面跟着干着急了一夜,她之前诊脉知晓云绯的身体状况,心知此劫过与不过都是一死,没想到还能见到活的。
只是这劫是过了还是没过,青繁也倍感疑惑,医者的本能让她求知欲倍增,看着白狐模样的云绯两眼放光,恨不得现在把云绯绑回灵枢阁研究个明白。
青繁不愧是神族有名的医痴,被她这样热切的目光盯着,堂堂西境战神也要胆战心惊,他不动声色地往折阑身后挪。
折阑清楚以青繁的架势,没几个时辰是不能结束的,她招呼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去前山安顿下来吧。”
云绯见她起身就走,忙嗷了一声。
折阑奇怪回头,他撵上来伸出爪子呲牙。
折阑沉默了,她捏住低声问道:“怎么了?”
“我现在没有灵力,浮玉山这么大,我爬不动。”
折阑:……
狐与狐的差距也是挺大的。
她招呼桃桃:“来,你抱着赤霄君走。”
桃桃一直两眼放光盯着毛茸茸的狐狸,就等着这句话呢,她欢呼一声扑了过来。
身为一只毛团,云绯太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对小姑娘有多大吸引力了,他一个猛子扎进折阑怀里,嚎道:“是你让我传音的,你让桃桃带我,还怎么和我交流!”
折阑心道,路上有什么可交流的?
但看着云绯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她想,这位虽然变回原身后就撒娇打滚放飞自我,但大概可能也许,他还是想留点颜面的。
于是折阑顶着青繁、桃桃、时音三人奇怪热切探寻的灼灼目光,亲自将赤霄君托了起来:“你不介意就行。”
赤霄君不介意,赤霄君甚至很享受。
他毫不见外地在折阑臂弯里找了个舒适角度,蓬松的尾巴盖在身上,整只狐惬意极了,还歪着脑袋蹭了蹭折阑的手。
折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狐狸都喜欢这么被人抱着,熟悉的画面让她僵了片刻。
直到云绯问她:“怎么不走?”
折阑回过神,蜷起手指,抛开胡思乱想赶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