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渡劫 ...
-
云绯浑身经脉疼得几近撕裂,他勉强咽下喉间不断涌上的腥甜,安抚地拍了拍折阑的肩,哑声道:“没事,你们忙你们的,我赶回去渡劫了。”
“你现在这样赶得回去?凡间这点山头可不够你的劫雷劈!”
渡雷劫是要选好地点的,一是要灵气充裕有助渡劫,二是要设好结界避免波及外界,所以渡劫者往往会提前闭关以应劫。
云绯此番从西境回来应当就是为了应劫,他若是在天境,即便没有提前闭关,找到渡劫地也不难,但如今在灵气稀薄的凡间,就很来不及了。
顷刻间雷云已从天边铺了过来,黑压压遮天蔽日,轰轰雷声由远及近,小山头应景地震颤起来。
“你原本选定的渡劫地在哪?”折阑抬头看了眼天,无声骂了一句,“算了,来不及了,桃桃,我们回浮玉。”
桃桃应下,立刻掐起手诀。
“我身上有连通浮玉山的传送符,这是最快的方法。浮玉的灵气足够你渡劫了,你撑一会儿。”
折阑搀住云绯,又飞快交代温如:“时音在山下璧城,我给他传信做了些安排,劳烦你帮忙支应照看。”
她话音刚落,身上白光一闪,连带着云绯、桃桃一同消失了。
————
浮玉山位于神界西南境,是神尊清黎的化生之地,六界有名的灵山。
传送阵大开,转瞬间眼前已不再是荒凉萧瑟的碧山山谷,雪白红粉争先恐后映入眼帘,漫山遍野的梅花正值烂漫时。
云绯无暇欣赏盛景,脚刚一沾地,桃桃便抓着他和折阑乘着风朝山上奔去。
劫云紧随而至,黑压压聚拢来,所幸浮玉外有结界护持,云绯稍稍能喘口气。
折阑路上飞快地给云绯介绍浮玉这边的情况:“侧峰有座山崖是我师父当年修炼闭关之所,我也曾在那渡过雷劫。那儿有我师父留下的阵法加持,有助吸纳灵气,崖外有结界护佑,不会被雷劫波及,你大可施展全力应对……”。
即使事态紧急,她依然冷静,清冽的嗓音如冬日沁着梅香的风,闻之令人心安。
云绯浸在风中,微微偏头看着她的侧脸,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心里描摹着折阑的侧影。
眉骨高、眼窝略深、鼻梁挺直,这样轮廓对于女子来说其实会显得过于硬朗,但她眉目极美,缱绻动人,如山水画卷间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冲淡了骨相的锋锐,余下别样的冷和艳。
他想,他本来都要认命了,如今却这般阴差阳错,竟要在浮玉渡劫,在折阑眼前渡劫,委实是无法甘心。
霹雳一声炸响,仿佛要把万仞山峰劈做两半。云绯浑身筋脉一紧,像被抻到极致又拧了不知多少圈,剧痛从头窜到脚,冷汗浸透了衣衫。他面上不显,狠狠咽下一口血沫,咬着后牙槽用力闭了闭眼。
桃桃虽然与柳繇一战透支了灵力,但回到自家地盘后恢复很快,几息之间,她就带着云绯折阑到了渡劫的山崖。
山崖形状怪奇,从陡直的峭壁上延出去一段,像是朝着主峰递出一只拈花的手,“手心”摆着一座石台,石台边生着一株高大繁茂的梨花,飞花簌簌落了满台雪白。
“你到那石台上准备好我便开阵,”劫云压在浮玉上空,电光隐隐,折阑修为不济,在这威压下身子都麻了半边,她稳住嗓音,“安心渡劫,我和桃桃在外面给你护法。”
云绯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往她的手里塞了两样东西。
折阑低头,一个是在碧山她不肯收的那个毛团穗子,另外一个是枚玉佩。
玉佩呈红白双色,赤红的一面雕刻狐形,莹白的一面镂着凤翎。
折阑见过这枚玉佩——云绯的母亲为羽族羽君,父亲出身青丘九尾狐族,这枚玉佩上的形状是羽族和青丘的图腾,是羽君亲手雕刻给爱子。
云绯说道:“这回可不是无功不受禄了,劳烦你过后帮我把这枚玉佩带给我母亲。”
折阑一愣:“你什么意思?”
他疼得浑身都紧绷着,面上还要做出个漫不经心的潇洒姿态来:“渡劫嘛,总有过不去的时候。”
折阑刚想说“你开什么玩笑”,却突然想起青繁的话——
“他修为灵力太强,但底子单薄,体内筋骨经脉承受不住这样强大的灵力,长此以往身躯便会崩溃,他如今的情况就是崩溃的前兆。”
“……他的修为不能再增进了,否则纵使我拼尽全力,也是回天乏术。”
云绯原身随父为九尾狐,九尾狐族一生九道天劫,每经一道修为就更上一层境界,按照如今云绯的修为看,他已经历了八次天劫,只差这最后一道,便可境界大成。
可他的身体如今已经难以承受强大的灵力,一旦境界提升,灵力必然冲破经脉撕碎他的身体。
无论这道劫过与不过,他都会死。
折阑没想到他竟然没有应对之策,竟然会在这时“托孤”。
“你!浮玉什么都有,你需要什么我去找,你正值当年,怎么能......”
“若真有办法,我也不会等到今日,”云绯定定看着她,安抚地笑了笑,“你放心,帝君知道的,我都托付好了。我征战西境五百年,该平的都已平了,至少百年里西境不会有大的动荡,足够下一任统帅平稳接手。”
他似是释然地张开双臂,感慨道:“你知道的,天命如此,我本活不长,偷来这些年,能修炼、征战,青史留名,还能……和故人叙旧,我没什么不满足的。”
“什么天命,什么本来,我不信这些,不试怎么知道!柳繇刚刚现世,荒州晦暗不明,暗潮汹涌至此,哪有百年安稳太平,你不能死,你怎敢死!”
惊雷炸响,折阑声色俱厉,她抓着云绯的手腕,锐利的目光攫住他,令他无处逃避。
“云绯,你不想死,也不能死。我会想办法,你信我,一定要撑住!”
雷霆万钧、摧枯拉朽,这样单薄的身子,在漫天仙神难渡的天劫下,告诉他“你信我”。
狂风大作,云绯眼角一点水光转瞬即逝,他咬紧牙关,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折阑。
这是一个堪称克制的拥抱。
他轻轻环住折阑,颤抖的指尖捋过她被风扬起的长发,温热的喘息拂过她耳边,带着难言的眷恋与不舍。
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可嗓子哑得厉害,最后只唤出一声:“阿阑。”
沉沉地压在了折阑心口。
折阑仿佛听到了他擂鼓般的心跳,一声一声,越来越快。
她不知云绯在想什么,这样抱着她,好像环抱住了一团勇气。
这样一具伤病支离的残躯,能带给他直面生死之局的勇气吗?
折阑抬手拂过他鬓边:
“别怕。”
劫云布满无尽天幕,天地间是化不开的浓墨,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珍重。”
千言万语凝在简单的两字,云绯后撤了一步,振臂扬起一道风,将折阑和桃桃双双送到远处。
层云涌动,紫电如鞭,映亮云绯翩飞的枫红衣袂。
他纵身一跃,落到石台上,结界瞬间大张,隔开折阑与桃桃,将整座山崖裹了进去。
云绯毅然转身,反手召出长弓,仰头直面劫雷。
天地一寂,劫雷猝然劈下,浓黑的夜幕划开一道裂口。
云绯手中劲弓大张,灵力化箭,流光射出,那一点箭尖与巨蟒般的雷电相抵,刹那风止声息。
轰——
电光炸开,余波横扫千里。
一道道劫雷怒吼着接连降下,云绯一箭箭射出,然而劫雷一道强过一道,第三十六道落下时,长弓终于不堪重负,在雷霆之下化为飞灰。
云绯徒手接下这道天雷,左臂的衣袖瞬间炸裂,劲瘦的臂膀肌肉偾张、青筋暴起。
在长弓毁掉的一刻,他召出了本命佩剑,昌光。
昌光剑气如虹,火光冲天灼透黑夜一角,云绯挥剑劈断劫雷,飞身再度迎上。
第三十七道、第三十八道......第四十九道......
但天劫并非能单凭武力击退的,何况云绯这等修为,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最后必然要落到身上,才会脱胎换骨,境界大成。
第四十九道劫雷蕴在云海之中,轰声如上古遗留的叹息,只一叹,地动山摇,无数碎石从山上崩落,仿佛预示着开胃小菜已经结束,如今才是动了真格。
纵使一直调用灵力相护,云绯握剑的手臂也已经被电光盘旋,从肩膀呲呲窜到剑身,整条胳膊剧痛掺杂着麻木。
他深吸一口气,收了剑。
没必要了,剩下的天雷,不落在身上必不会罢休,已经毁了一把弓,昌光还是别遭这罪了。
天地将倾,他的灵台此刻却分外清明。
他想起五百年前,西境边沙三族混战,天裂横生,厉鬼遍野。他领了一小支精兵孤军深入妖域千里,于乱军之中封印天裂,随后横扫十万里边沙肆虐的厉鬼,一战成名。
彼时西境统帅之位空缺,帝君力排众议,将上阵不足三年的云绯封为西境战神,封号赤霄。
那年刚从西境归来封神前,帝君与他有过一次深谈。
帝君问:“你天生不足,难得调养成如今这样,怎么想到去西境吃沙子?”
云绯正色道:“大丈夫既存此身,自当以天地为重、以苍生为念,臣既有一战之力,但愿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帝君颔首:“说得不错,还有呢?”
云绯一怔:“这不够吗?”
“于公够了,于私不够,”帝君平静地说,“羽君身怀六甲之时为平息灾祸,透支灵力、元气大伤、血崩早产,以致你先天不足,险些夭折。她多年来无怨无悔,唯一一点私心就是盼望你平安顺遂。”
云绯急道:“母亲她知道也支持我的决定!”
“所以我更要知道你的私心是什么,能让你离开父母、舍生忘死。云绯,大公无私世人皆可说,可单凭这四个字做不到义无反顾,是什么引着你走上这条路?不甘一生籍籍无名,不忍世间生灵涂炭,不愿所爱困厄颠沛……这都是私心,总会有那么一点私心,否则,诸天神魔不就如天地般无情了吗。”
不甘、不忍、不愿渐次从云绯心中流过,逆流而上,是他义无反顾的开始。
“于私,我想为一人守住世间安宁。”
帝君没问那人是谁,只问:
“本尊封你为战神,统帅西境,你能不能在有生之年封印天裂,荡逐厉鬼,重现太平安宁?”
云绯抬眼:“能。”
————
劫雷降下,击穿千仞峰崖。
云绯身形一颤,双腿死死钉在地面,咽下满口血腥。
他站得笔直,如巍巍高山,似乎永不会倒下。
第六十四道天雷降下,膑骨碎,玉山倾,云绯跪倒在地,双手嵌入山石中,狠狠撑住了身子。
后背迎上劫雷,他上半身衣袍彻底化为飞灰,背上多年征战留下的大小伤疤被呲呲电光灼得焦黑。
他终于忍不住喷出一口血,长发散乱遮蔽面容,露出猩红的眼,宛如将被拖入地狱的厉鬼。
灵力随劫雷不断降下而暴涨,但他的身体再难承受。
骨骼一寸寸碎裂,经脉一条条断折,尖锐的耳鸣盖过了雷声,眼前阵阵发黑、糊满了血红。
他几乎聋了,眼睛也快瞎了,破碎的骨骼支不住身体,他终于瘫倒在地。
不知道是第几道劫雷了,身体崩溃的剧痛让他想要痛喊出声,可喉咙撕裂,他发不出声音,一张嘴,鲜血混杂破碎的脏器喷涌而出。
不该抱有那一丝希望的。
云绯在万念俱灰中想,太狼狈了,一团烂肉般地倒在血泊中,太难看了,好在最后劫雷会让他灰飞烟灭,不至于把这副模样落在折阑眼中。
阿阑……
他努力抬起眼,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看到熟悉的身影落在主峰峰巅。
折阑双手握着灵石吸取灵力,手指上下翻飞画出一道道灵符。
她的经脉早年断了,无法汇集灵气修炼,也不能用寻常的方式设阵,只能吸取灵石的灵力画符,这个法子非常消耗精力,一路透支下来,她眼前阵阵发黑,双臂被流淌过的灵气绞得剧痛难耐。
最后一道符成,散开,以主峰为中心,四面八座侧峰同时升起金光,金光连通汇成一张大阵,罩住石台,荫蔽阵下渡劫的残躯。
“八十道了……”折阑喃喃道,“死马当活马医,哪怕渡劫不成,也有一线生机。云绯,既然不想死就撑下去,一定要撑下去。”
心力耗尽,折阑感到每一丝骨头缝都渗着寒意,她裹紧了斗篷,咬紧牙关等待最后的结局。
第八十一道劫雷刺破九霄。
山峰般,巨斧般,毁天灭地,撞在折阑设下的大阵上。
电光将符阵镀成银白,银白漫开,触到边缘又向内收拢,聚到阵心凝为一点。
轰——
主峰轰然崩塌,折阑从万仞悬崖上猝然坠落。
石台上突然爆发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嚎,狐尾冲天而出,卷起折阑想把她甩出结界。
来不及了。
云绯现出原身,法相暴涨,狐尾卷过折阑将她护在身下。
符阵破碎,残余劫雷如一杆长枪,直直刺下。
贯穿天地。
石台上卷起滔天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