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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璧城(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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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绯再醒来已过未时。
还是在行香园后园的偏殿,不同于他上一次醒来,天光已然大亮,熏笼内残余冰冷的香灰,喧闹随夜色退潮而去,屋内屋外一派静谧。
他本在一场大梦中颠沛流离,忽而是西境凛冽的风沙,忽而是山巅清冷的雪,忽而是人声鼎沸的长街,忽而暗香浮动溶溶月。
他怀着卑劣的期许与渴望靠近一树拥雪的红梅,靠近了能抚平他一切伤痛和不甘的慰藉,他依偎着,作茧自缚,扑向焚身烈火——
直到耳边回响起一声“放肆”。
云绯起身坐在榻边,怔怔地看向殿门,似是要透过那紧闭的门看清什么。半晌,他攥紧了拳,磅礴的灵力从心口、丹田穿过四肢百骸汇聚到掌心,经脉里流淌的灵力源源不断仿佛用之不竭,鼓胀着几乎要冲破这具身躯,扶摇直上叫嚣天命。
心口撕裂般的疼痛近乎麻木,他猛地松开了手。
屋外,云绯的副将唐渊正笔直地杵在院里做门神,身姿松柏般挺拔,面容刀刻般肃穆,思绪其实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他原本是守在屋里的,直到听见云绯在昏睡中喃喃了几声“阿阑”。
唐渊此前从未听云绯喊过谁阿阑,也从未提起过这个名字。
不巧,他隐约记得那位花神名叫折阑,她身边的小神使就是这么唤她的。
又不巧,他想起昨夜自家将军坐在阁楼饮酒时频频望向窗外长街,后来不知看到了什么,竟舍弃美酒找了托词离开。
又又不巧,他当时顺着将军的视线一瞄,只恨眼神太好,瞥见通往后园的石桥那头闪过玄青鹤纹斗篷的一角,和花神身上那件极相像。
非常极其十分不巧,他一直觉得将军此番回天境心事重重,几次经过花神的撷英殿都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踟蹰,这或许是他的错觉,但这事禁不起细想。
唐渊跟在赤霄君身边已有两百年,从未见自家神君动过凡心,本以为这是个无欲无求的主儿,没想到这凡心竟等在这儿。
但花神……那算半个有夫之妇吧……
唐渊打了个哆嗦,不敢再留在屋里,生怕再听到什么神君私隐,老老实实出来站院子里吹冷风。
等云绯从屋里出来时,他额边碎发上已经结了层晶莹白霜。
云绯奇怪地看着他:“不在屋里坐怎么站风口这儿?”
唐渊紧了紧腮帮子,昂首大声回话:“磨炼意志!”
“你去极北冰渊裂谷下面,或者南境赤峡的火山口,再不济在咱们西境多吹吹沙子,都比在这儿能磨练意志。”
他语气太过平常,唐渊怕他是认真的,忙收了架势,把药神的诊断和用药一一与他说了。
云绯颔首,漫不经心问道:“药神和花神什么时候走的?”
“天没亮就走了,应该是有要紧事,”唐渊觑着他的神色,补了句,“听说风神归位了。”
“哦,归位了,倒挺快的,”云绯淡淡说着,不以为意,信步朝外走去,“你回去选件贺礼,送到却尘宫吧。”
唐渊松了口气,心道神君一切如常,看来还是自己想多……诶诶?
“神君,那边是南门,咱们神府在北边。”
云绯头也不回,大有要去撞南墙的架势:“你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办。”
唐渊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虽然从行香园南门出去不过百步就是撷英殿,但没准神君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赏花呢?
————
碧山虽名碧山,却草木稀疏全无碧色,叫这个名只因山中盛产的碧玉品相极佳。此山不但盛产美玉,还富有金铜,只是山脚的城郡大概是嫌弃“碧”字名不符实,干脆换了“璧”字为名,展现了城中百姓朴实无华的喜好倾向。
但对于一座山来说,大概还是更喜欢“碧”字,毕竟怀璧有罪,偌大座山草木稀疏不说,还坑坑洼洼地零落了不少采矿的竖井洞穴,有几个矿洞规模颇大,里面斧凿、木车、熔炉等等一应俱全。
瘟疫肆虐吞没了干活的工匠们,只留下器具在此间落灰。
折阑站在低矮的山洞口,抖了抖指尖皱皱巴巴的符纸——说是符纸有些抬举了,不过是从药方上撕下的一条,蘸朱砂画成的。鲜红的符文盘曲错杂,纸面正中滴了一滴井水,井水奇异地挂在纸上没有洇进去,水中残余的一丝微弱妖气成了引子,引着她们找到此处。
桃桃提着重剑,一马当先闯进山洞。
洞内不过一间屋子大小,日光透过洞顶大大小小的孔隙,勉强照亮了四周,深处一方泉眼正汩汩冒着泉水,泉水流出复又灌入地下。折阑手中的符纸飞了出去,飘在泉眼上方。
桃桃握紧了剑柄:“是这?”
“井水里的妖毒源头是这里。”
一眼望到底的山洞再无其他异样,折阑戴上鲛绡手套,从护腕里取出一个瓷瓶要取些水,桃桃忙抢上前:“我来!”
她把瓶口对准水源,奇怪地“咦”了一声。
“阿阑,这草长在这里不会死吗?”
折阑凑近俯身,只见泉眼石缝边伸出截嫩草,不足寸长,七片草叶环生,叶脉呈现紫红色,整株几乎都浸在流淌的泉水中。
折阑迟疑道:“这是......虺休草?”
怎么会长在这?
“什、什么,灰休?”
“虺,是上古毒蛇名,虺休常与毒蛇伴生,解蛇毒有奇效,故而得名。但我所见不多,不能确定,草药还是阿音精通。”
“可惜阿音要留在山下治病,不能和我们一起。我传信问问他吧。”
桃桃掐了个信诀,不多时,时音便回了消息:“是虺休。虺休草可以蛇毒为养分,这株刚长出来不久,怕是有妖蛇在此停留,以井水中残留的毒素和妖气来看,此妖实力不会低于上凶,你们多加小心。”
“可妖蛇在哪呢...”桃桃盯着泉眼,大有把它劈开来找罪魁祸首的架势,她茫然抬头见折阑在洞内逡巡,问道,“阿阑,你在找什么?”
折阑提了一盏镶夜明珠的小灯,在泉眼附近细细搜寻,她忽然顿住,带着手套捻起一块石头,对准光仔细辨认了一番,又捡起好几块挨个查看。
“这上面有血迹。”
桃桃忙凑过去,那石头一面是原本的灰褐色,另一面却发黑。她立即找了起来,最后划拉出一条从泉眼周围延伸向洞外的血痕。
血痕越靠近泉流越淡,应是被水冲掉了。
桃桃激动道:“是毒源,它跑了!”
“未必。”
折阑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从赵大夫一家丧命至今,已有六日,璧城瘟疫爆发也是这六日,絜钩一只下凶还没跑,那疑似上凶的妖蛇大概负了伤,很有可能还在碧山。
她试着将石头带血的一面贴到符纸上,符文骤然亮了起来,血中的妖气成了新的指引。
“符还有用,它没离开碧山范围。”
鲜红的符文催促着她们快去寻找罪魁,只要找到了那妖蛇,璧城之事就有了交代,可不知为何,折阑心里疑虑越来越深。
现在看来,是有一只受伤的妖蛇在山洞暂栖,毒血流入泉源,污染了璧城的井水,无声无息夺走了几名凡人性命,顺带捎上了风神的化身,偏巧一只絜钩出现在此,原本成不了气候的瘟疫因薛公子中毒去世而没了压制,肆虐成灾。
风神、瘟疫、妖毒、絜钩,太巧了。
已过未时,山里起了雾,湿冷的雾气黏在身上,风一吹,阴冷寒气一个劲地要往骨头缝里钻。
折阑紧了紧斗篷,探身出了山洞,桃桃已经窜到十步外招呼她:“诶呀阿阑,巧与不巧的,等找到那妖兽你且看我把他劈成两截就是了。”
“谨慎些吧,阿音不是说了,那至少是只上凶。”
“上凶算什么,大凶我也不是没打过!”桃桃不大服气,“一只藏头藏尾的长虫,正好抓了拿给繁姐姐泡药酒!”
虽然嘴上不服,桃桃到底是收敛了灵力停下等着折阑,折阑无奈地笑笑,想着确实只有找到罪魁祸首才能弄清楚前因,有桃桃在对付大凶也不成问题。
有桃桃带着,折阑几乎脚不沾地——单凭她的身子也根本走不了多远,符纸指引她们朝更深处探去,过了两刻钟,就已经深入到半山腰的位置。
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山谷,符纸就彻底自焚宣告老子不干了,这意味着妖气太浓已经无法分辨方位。
但折阑四下打量了一圈,却没发现凶祟痕迹。
这处山谷可以说是一览无余,没有茂密的草木,山壁上也没有凹进去的洞穴,河水早已枯竭,干枯的河道两侧生出茬绿意,成为黯淡天地间难得的一抹亮色。
太平静了,平静到不正常。
桃桃也意识到不对,她深信符纸无错,但她感受不到丝毫妖气。
难道有结界阻隔?
她正想试试劈开结界,折阑却抓着她的手紧了紧。
“追了这么久,也没见到那破鸟的影,司狱怕不是指错方向了吧。”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好在桃桃跟在折阑身边多年,立刻反应过来是在做戏,虽不明就里,但还是默契接过了话:“那现在怎么办?”
折阑做出沉思的样子:“再往山顶走走,不行就抓几只魑魅交差,想来茶茶也不好罚咱们了。”
桃桃火速提取了这一段话里的关键——“司狱”“茶茶”。
折阑所说的茶茶是她座下的十二花主之一,今日撷英殿正是茶花主当值。
而司狱,折阑会这么叫的,只有神族掌刑司狱的温如神君。
——给茶花主和温如神君传信求援。
这是折阑话外之意。
阿阑选择求援,那妖兽究竟什么来历,修为竟在自己之上吗?
起了风,折阑朝山谷那边的夹道走去,路过河边,阴冷更甚,她眉目一凛,腰间玉佩突然浮起一层白光,落地破开了结界。
山谷景色骤变,河道内暗红的细流淌过,腥风裹着浓重的妖气扑面而来,嫩草变为累累白骨,密密麻麻嵌在河岸两侧。
身后一道劲风吹落折阑的斗笠,她连连后撤,桃桃提着重剑挡住横扫,“叮啷”一声,几枚泛着毒的尖牙撞到剑身被击飞出去,重剑剑气陡然暴涨,以攻为守护住剑后二人。
结界一破,桃桃立刻求援,然而信符刚刚发出,破损的结界便重新修复,狂躁的妖气被压在这方山谷,不再泄露分毫。
折阑修为不济,难以分辨妖气,但也能看出这妖生怕泄露了气息,她心下浮起不好的猜测。
果然,腥风停歇,河岸那头出现一个人身蛇尾的男子。
他散着一头乱发,赤裸的上半身肌肉虬结,左肩到右腹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疤,下半身粗壮的墨绿蛇尾被剜下一块,露出淋漓血肉,尖削的颌面覆着妖异鳞片,竖瞳微眯,笑声邪狞。
“还以为是不长眼的修士,竟是两个神族美人儿,”开口间男子嘶嘶吐出蛇信,脸上露出几分淫邪,“这般娇嫩的丫头,怎的用这么沉重的剑,神族也忒不懂怜香惜玉了,不如过来让本座疼疼。”
桃桃啐了一口。
“呦,还挺辣!”妖兽舔了舔嘴唇,嗜血的目光落在桃桃身后,“后面那美人怎么不说话,抬起头来让本座看看。”
折阑面沉如水,宽大的袖袍下她攥紧了双拳,微微抬起眼直视墨绿的蛇瞳。
看到这长虫的一刻,折阑不详的预感成了真。
她脑海中争吵、呼嚎、哭喊、怒吼混乱如麻,杂乱无章,压得她眉头紧锁,胸口腾起一股久违的戾气。
“黄泉之乱,师兄的魂灵现在还在黄泉那端不得安宁!罪魁祸首相泽至今在外逃窜,柳繇是他唯一的弟子,是十凶之一,如何不能审他!”
“用刑又如何,柳繇残杀同族、屠戮凡城,便是剥皮拆骨、碎尸万段,也消不了他身上的罪孽!”
“流放荒州?荒州可真是个一劳永逸的好地方啊,妖族那帮老东西生怕他说出什么密辛,在荒州外又杀不了他,哪怕饮鸩止渴也要给他送进去。”
……
“不能再审了!到现在他也没吐出来半点,是真不知道相泽行踪,再审也审不出什么了!”
“柳繇当然该死,死不足惜,但现在妖族横插一手,再审他们就会起疑,弄不好还要连累你……”
“凶祟柳繇,修习邪术、祸乱世间、屠杀同族、罪无可赦。今流放荒州,永世不得出,直至身死魂消。”
……
折阑压下心中翻滚的怒火与惊疑,轻轻给桃桃传音:
“小心,这是位列十凶的大凶。”
“十凶之七,柳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