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璧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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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城坐落在凡间碧山山脚，乃是方圆五百里最大的城郡，因背靠碧山，盛产金玉，颇为富饶。往年正月里，各种庙会灯会繁盛热闹，城外道观踏青、祈福的百姓络绎不绝。
风神郁京在凡间历劫五百年，最后一世，便出生在璧城一户薛姓人家。
折阑一行到时正是晌午，本该日头最烈的时候，天却阴沉得厉害。
成千上万的死尸堆在郊外乱葬岗，横在荒野道旁，或用草席匆匆裹了，或连同遗物烧得半截子焦黑，或被野兽啃食得只剩森森白骨，放眼望去，令人骇然。
而城内则是一派死寂荒凉，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连府衙都关了门，偶尔有几个命硬的杠夫领了工钱，拖着板车辘辘穿过空荡无人的长街，将尸体拉到城外。破烂的纸钱被肃杀的风卷起，挂在枯枝上和着满城白幡叫魂。
桃桃从枯树梢头蹦下来，把入眼所见一股脑倒了出来，最后皱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难怪阿阑你说风神归位有异，这样一场大疫，不知死了多少人呢！”
折阑沉默着没吭声，她戴着帷帽，皂纱垂落遮住面容，看不见神色，时音只在风拂起皂纱一瞬时，瞥见了她紧抿着的唇角。
折阑往日散漫淡漠，少有凝重的时候。
他想起清早刚刚得知风神归位，折阑带他们离开行香园时说的话：“风神这一世不过弱冠之年，我们去年探望时尚还无病无灾，如今暴毙归位，虽然早逝令人叹息，但他二十年来也算是顺风顺水、疾苦未尝，这并非渡劫之人该有的命数。”
为了这不寻常的命数，他们先是去了却尘宫打探消息，碰了一鼻子灰，折阑只能亲自来凡世看看。时音原本还担忧此举有越俎代庖之嫌，可眼前的光景分明昭示着，此行来对了。
时音思量道：“瘟疫乃是大灾，风神若是因碰上这场劫难而归位倒也说得过去，你是觉得这场瘟疫不对劲还是风神归位不对劲？”
折阑沉声说：“都不对。”
她抬手指向天上的浓云，黑压压云海翻滚间，咆哮着肉体凡胎看不见的冤祟煞气：“这样浓重的凶煞咒怨，少说近万名百姓遭难，璧城未发天灾，也无人祸，何来大疫？恐怕这不是凡力所致。”
时音心下一凛：“你的意思是，有凶祟？”
天地运行，划分六界，除鬼界的鬼族是不灭之魂灵所化，被黄泉与其他五界诸族分隔放逐在天地之外，其余诸族皆在六合之间各自繁衍生息。林子大了啥鸟都有，生息久了也难免出些作乱的祸害。各族要与祸害划清界限、逐出本族，自然不能再将他们当作神魔仙妖的任何一类，可非神非魔非仙非妖非人非鬼那又该是什么呢，于是便有了凶祟这一名号给祸害们冠上，以作区分。
一些凶祟的确身携疫气能引发瘟疫，凡人难以抵挡。
“凶祟只是其一，”朔风之中，折阑话音愈发冷肃，“其二，风神未必亡于疫病。”
这下，时音和桃桃都懵了。
折阑毕竟比他俩年长，见识多些，她解释道：“西北厉风常携疫气，所以风神也曾有司疫之能，只是后来有五瘟使司疫，风神也就不担着这项差事了，如今哪怕是风神座下的仙神也未必清楚。但司疫的神祇，哪怕只是凡间一个化身，也该天生能抵挡各类疫气，不该因疫而亡。”
桃桃下意识问：“那化身是怎么死的？”
说话间折阑已带他们来到薛府门前，上前叩响了门环：“那就要看过才知道了。”
璧城大疫，疑有凶祟作乱，数万人亡命，风神化身也在其中，这件事的疑点太多了。
但因为渡劫是件私密事，知晓风神渡劫情况的人并不多，除了却尘宫，也就是折阑时常探望才清楚他还不到归位的时候，才能来凡间发现异常。
折阑不好大张旗鼓地打听，却尘宫更不会告诉她半分，她只能担着多管闲事的嫌来探个究竟。
门环叩响三声，紧闭的大门微微打开一道缝，守门的小厮小心探出半张脸。
小厮面上蒙了块麻布掩住口鼻，浑黄的双眼钉在深凹的眼眶里，他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来客，有些瘆人。
折阑隔着门缝递了拜帖，侧过身让出一旁的时音，说明来意：“我家道长早年云游至此，与贵府颇为有缘，今日故地重游，特来拜会故人。”
他们这一行，桃桃外表年幼，折阑弱不禁风，唯有时音既丰神俊朗又医术极佳，出行在外能拿来充个门面。但时音是朵不苟言笑的高岭之花，不鸣则已，一鸣气人，所以对外还得靠折阑传话。
小厮一瞧时音，只见男人身着道袍、手持拂尘、面容清俊，除了太过年轻没蓄长须，倒真真是仙人之相。他不敢怠慢，忙进去传话，不过片刻便引着人回来了。
折阑他们此前也曾扮做云游道士来往凡界照看探望风神化身，小厮一形容，薛员外薛夫人便知晓，亲自出门来迎。
薛府二老年逾五十，折阑记得去年他们的身子还十分硬朗，不过一年光景，就佝偻了脊背，白发满头，老了足足十岁。尤其是薛夫人，满腔哀恸摧折病骨，一双眼睛快要哭瞎了。
一行人进了府中，只见薛府上下张挂灵幡，罗列纸扎，仆从皆白汪汪穿孝，哀声不绝，惨淡至极。
四处弥漫着艾草与烧酒的气味，桃桃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薛员外哀叹道：“道长也看到了，因为这场时疫，短短几日已经不知死了多少人，有的人家甚至绝户了，尸骨都无人收啊！我家上下几十口，只有幺子……其实算是好的，可偏偏……他还没加冠，为何、为何不是我这把老骨头啊！”
薛员外说着悲从中来，折阑劝慰道：“薛施主，令郎一片孝心，怎忍见双亲哀毁骨立。逝者已逝，小公子是有仙缘的人，我家道长此来便是为超度亡魂，助其早日跳出轮回之苦。”
“是，是，”薛员外抹了抹眼角，强忍着压下悲痛，感激不已，“道长仁心，有劳了。这边请，这儿便是灵堂。”
灵堂内烧着长明烛，正中摆着一方灵柩，侍女仆从跪坐两列守灵，因疫病横行，即使是薛府这样的显赫人家也无邻里前来祭奠，偌大个屋子显得格外冷清。
不过这只是凡人眼中的。
折阑抬眼看去，只见灵堂内塞了四五个身着却尘宫服饰的神使仙官，正上上下下翻腾着设阵贴符，好不忙碌。
她怔愣一瞬，堂内的神使仙官也怔愣一瞬，面面相觑片刻，领头的一名年轻神官上前见礼。
“拜见花神殿下，神君体弱，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折阑扫了眼他手上的符纸，传音道：“听闻故人离世，于情于理都当拜祭。各位不在却尘宫迎接风神归位，怎么在这里设起阵了？这是个什么阵？”
年轻神官朝身后瞥了一眼，微微扬起头，眉宇间有几分倨傲：“风神殿下在凡世渡劫，神魂虽已归位，但留在凡间的化身终归算是个软肋，是以在神魂归去肉身死后，我等前来施加阵法以作护持。棺椁窄小，以灵符设阵虽不常见，但胜在方便。”
这名神官折阑有点印象，名为松宁，是解敖的徒孙、郁京的师侄，主修符阵，于此道小有所成，在前些年的阵法大比上夺了年轻一辈的头筹。
不过显然，松宁对折阑没什么好印象。
这不稀奇，大半却尘宫都觉得花神配不上风神，而他还多了符阵这另一层缘故。
符阵，顾名思义，以符设阵，需同时精通符术与阵法。
符术，是将灵力凝于符文之中，绘于载体之上，以达到不同的效果，绘制时注入的灵力、书写的笔法、形状、排列不同，符文因之千变万化，所用也极为广泛，小到交流传信、大到镇邪诛恶，不一而足。
阵法，将器物或生灵进行排布，融合天地自然法则，自成一套领域运行发挥功效，多用于排兵、结界、封印等事。符属器物，自然可以用于布阵，符阵便是在此基础上延伸出的一门学问。
符术与阵法有异曲同工之处，这两门皆是易学难精，入门门槛说高不高，稚子拿着现成的符纸注入灵力就能使用，抓一把灵石葫芦画瓢一般也能摆个迷阵出来。
但随着钻研深入，符与阵愈发复杂强劲，也愈难精进。
拿符术来说，最基础的是用符，进一步是将不同的符用出千般变化来，效果因符和使用者的修为而异；再上一层是画符，这与临摹不同，不是简单把样子仿下来就可以，需要在画的过程中一直注入灵力，运笔、深浅、停顿皆有讲究，而精于此道者能用最少的灵力发挥最大的力量，且不拘外物，木板、石块、落叶皆可为媒，拿着树枝在石板上都能落符。
再进一层，就要创造全新的符，这并非机缘巧合画一个能用就行，广为流传的符文都是经过历史不断检验的，其间精妙并非寻常可参，不但要精通各类符咒，融会贯通，还需渊博的见识和一点灵性领悟。
而阵法较之符术还更为玄妙些，上古至今流传下的各类阵法纷繁芜杂，能一一掌握者少之又少，一些玄妙的大阵能看懂的都是少数，更别说布阵、解阵甚至创阵了。
万年来，六界中符术、阵法大成者凤毛麟角。
曾经于阵法一道上，成就最辉煌的是妖皇九虞，天才二字不足道其万一，传言九虞可用最普通的石子摆下千万重迷阵，以飞花枯叶设最霸道的杀阵，甚至颠倒天地、逆转阴阳。
可惜九虞最终亦毁于此道。
除却妖皇，最负盛名的，便是神族已故的清黎神尊。
神尊清黎，四境战神统帅，同神族前任帝君长承、魔族魔尊舜华并列三尊，曾助长承平定上古混战，奠定如今的各族格局。神尊修为高深、博古通今，神界乃至六界诸多术法、符咒、布阵都是神尊或传承或自创而留下的。
清黎，正是折阑的师父。
各族凡是修炼符术、阵法的英才，无不想得神尊指点一二，可当世神尊仅存的弟子却是个灵力低微的草包，简直玷污神尊的精妙道法，此道英才们自然对这种草包极为不齿。
对此，草包表示理解，谁忍见得明珠蒙尘呢？
折阑问道：“本君上两炷香，做场超度法事以慰生者，不影响你们吧？”
松宁打量着眼前这一老弱病残一小一哑巴的组合，侧过身：“无妨，神君请。”
两方对话皆是传音，薛家主仆对堂内动静无知无觉。三人一一持香拜祭过，时音站在灵柩前开始诵经，折阑手持茶酒、垂眉敛目，在一旁护持法事。
神魂已归位，超度自然是没用的，时音一早与折阑约定借由探查，此刻灵柩里已经布了符阵，又有却尘宫一众在旁盯着，倒不好下手了。
眼见得一篇超度的经文将要诵完，时音瞥了折阑一眼，桃桃闻着香火味打了个喷嚏，灵堂外卷进一阵风，堂内烛火扑朔，弱不禁风的花神身形颤了颤，手中倒得满满的酒杯一晃，洒出了几滴落在了棺木上。
飞溅出的几滴酒液，落在灵柩一角的符文上，竟恰好晕开了一笔圆点，酒液中藏着一丝灵息，穿过符阵，无声无息地钻入亡者口鼻之中。
却尘宫一行被刚刚的妖风吸引了注意，没发现这边的小动作，也没想过精心设下的符阵竟然被人找到一处薄弱缺口。
一线灵息转眼间又顺着原路返了回来，停在时音指尖，他皱了皱眉，抬眼看向折阑，轻轻做了个口型：
毒。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璧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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